福伯端着铜盆走进书房时,沈老爷正对着窗台上那盆兰草出神。
初秋的阳光斜斜落在紫檀木书案上,把宣纸上“守拙”两个字照得愈发温润,倒像是浸了几十年的茶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静。 “老爷,该擦身子了。”福伯把铜盆搁在矮凳上,毛巾在热水里浸得透透的,拧干时带起的白汽混着艾草的清香,慢悠悠地飘上房梁。 沈老爷嗯了一声,目光从兰草上移开,落在福伯鬓角新添的几缕白霜上。“昨儿个老街口的王媒婆又来了,说给你瞅了个伴儿,是城南染坊的寡妇,手脚勤快,人也本分。” 福伯正替他解盘扣的手顿了顿,铜扣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像颗小石子落进了深潭。
他低头往老爷背上搭毛巾,声音混着水汽闷闷地浮上来:“老爷说笑了,我这把年纪,哪还折腾得起。” “六十也不算老。”沈老爷转过身,看着福伯把打湿的帕子往他颈后送,“你总不能守着我过一辈子”? 福伯的手停在半空,帕子上的热水顺着指缝滴在青灰色的布鞋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秋阳,把西跨院的青砖地照得发烫。
那年他刚满十六,跟着师父在沈家学规矩。王媒婆也是这样迈着小碎步进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红纸,说给东街上布店老板的三姑娘提亲。那姑娘他见过,开春时来府里送新到的绸缎,梳着双丫髻,鬓角别着朵嫩黄的迎春花,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福小子模样周正,手脚又利落,配你们家姑娘正好。”王媒婆把红纸往桌上拍,铜镯子在袖口晃出细碎的响。师父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直往他手里塞瓜子,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沈老爷的功课。那天少爷——也就是如今的沈老爷——要去学堂,他得提前把砚台磨好,把先生要的《论语》找出来,还要在书箱里备上块桂花糕。他看着那红纸上“生辰八字”四个字,忽然觉得心里发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
“我不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我想一直跟着少爷。”
师父的脸当时就沉了,手里的旱烟杆在桌腿上磕得邦邦响。王媒婆撇着嘴走了,说这小子怕是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做伺候人的活计。夜里师父罚他在院里站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廊柱的影子缠在一处,倒像是分不开了。
“你傻不傻?”师父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气,“哪有男人不想成家的?”
他望着少爷卧房的窗户,里面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少爷低头读书的影子,笔杆偶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像只要能守着那盏灯,就算站到天亮也甘愿。
“我就是不想。”他对着窗户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我就想待在少爷身边。”
后来那姑娘嫁了邻村的货郎,听说生了三个儿子,去年还抱着重孙子来给沈老爷拜年。福伯当时正在厨房炖鸡汤,隔着窗纱看见那老太太鬓角的银丝,忽然想起那年她鬓边的迎春花,倒像是昨天才见过似的。
“想什么呢?”沈老爷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拽回来,帕子已经凉了,贴在皮肤上有些发潮。
福伯赶紧把帕子浸回热水里,铜盆里的水晃了晃,映出他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皮上的纹路,一圈圈绕着,都绕向同一个方向。
“没想什么,”他把热帕子敷在老爷膝盖上,那里每到阴雨天就疼,“就是想起刚进府那年,您让我给您抄《兰亭集序》,我把‘永和九年’写成‘永和玖年’,被先生罚抄了二十遍。”
沈老爷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朵慢慢绽开的菊花。“你当时哭鼻子,说再也不碰笔墨了,结果第二天照样早早起来磨墨。”
“那不是怕您等着用嘛。”福伯拿起铜盆要走,手腕却被沈老爷轻轻抓住了。老爷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有些变形,可掌心的温度还是那么熟悉,像小时候他发烧,老爷把他搂在怀里,手心贴在他额头上的暖意。
沈老爷把福伯揽在怀里,嘴唇在福伯额头亲了一口。“这些年委屈您了,为了我,你死心塌地的守在沈家,无怨无悔!”
“老爷,你别这么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身上哪里有胎记,哪里毛最多,我都很清楚!我只想守着你,就心满意足了!”福伯靠在老爷的怀里轻轻说!
沈老爷被福伯的话感动的五味杂陈!
是的,福伯的一生就在这里,他这一生为了沈家没有娶妻生子,无儿无女,现在老了,以后他的事就是沈家的事!
“福伯,以后我叫你干爹吧?”
“这可使不得老爷,你是主人我是仆。只要你不赶我离开沈家,我就心满意足了,那还敢高攀做你干爹?”
“我说的是真的,你一生孤单,十几岁就来到沈家无依无靠,无儿无女。这里就是你的家,等你老了,扭不动了,我要为你养老送终!不管你答不答应,你后你就是我干爹!”
沈老爷说完把福伯抱得更紧了,福伯激动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老爷用舌尖轻轻的为福伯舔掉,弄的福伯痒痒的!
“你一辈子没有娶媳妇,今天就让我做你的女人吧?”
老爷把手伸向了福伯的幽灵地带,那里有他的勇士,那个始终不曾露面却威风不减当年的难兄难弟!
“干爹,来吧?让我的菊花为你盛开一次?你说过,这一生只爱菊花!因为它傲雪怒放,不屈不挠!”
福伯的兄弟在老爷的一次次安慰下,雄赳起昂的裸露着小心眼准备跃跃欲试!
“老爷,你真的愿意让我贱踏你的菊花坛?”
“嗯!来吧?干爹!”
福伯趴在老爷的身后,将满脸通红的兄弟轻轻的带进了老爷的菊花坳里,这一次福伯紧紧的搂住老爷,生怕他会反悔……
那一刻,烟花的光芒照亮了老爷整个天际,仿佛时间都为之静止。
等不到天黑,
烟花不会太完美。
回忆烧成灰
终于等到了结尾
福伯放完烟花感觉从未有过的快意,静静的躺在老爷的怀里捋着老爷的胡子“老爷,你也老了?”
“是啊!以后咱爷俩相依相伴,此生无憾!”
“干爹,”沈老爷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羽毛,“我知道你心里的事。”
福伯的背僵了僵,后颈的汗毛忽然竖起来,像被秋风扫过的草。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吐不出字来。
“那年你在院里站了半宿,我都看见了。”沈老爷松开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儿,“你师父骂你时,你盯着我窗户看了一整夜。”
铜盆在福伯手里微微发颤,盆底的水渍晃出细碎的光,晃得他眼睛发涩。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老爷大病那场,他在床边守了三个月,把药渣倒在西墙根下,那片地后来竟长出丛不知名的菊花,每年春末开得热热闹闹的。去年翻修院墙时,瓦匠说要把那丛花刨了,他跟人吵了一架,最后自己搬了块青石板,把花护住了。
“我这一辈子,就守着老爷心里踏实。”福伯转过身,把铜盆往门外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王媒婆那边,我早给了结果”
沈老爷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拼出格子状的光斑,像棋盘上的残局。书案上的兰草轻轻晃了晃,像是谁在无声地应和。
福伯走到院里,看见西墙根的那丛菊花又冒出了新芽,嫩生生的绿,在秋风里怯怯地探着头。他想起自己刚进府那年,老爷教他认花,说每种花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必强求。当时他不懂,如今看着那丛花,忽然就明白了。
他往厨房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锅里的莲子羹该好了,老爷最近总失眠,得加些冰糖才好。至于王媒婆那边,他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他这颗老骨头,早就跟沈家的青砖地长在一处了,挪不动,也不想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