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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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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04-08 16:42发布于 04-08 16:42 较早前 |只看该作者
作者:涂沐

第一章 往生之花

(上)

接连十几天的大雨,这沿江城的江水终于暴涨了起来;只要西江的堤坝一没,这四面维谷的小县城就会有一场灭顶之灾。全城的男女老少和驻地官兵没白天没黑夜地守在江坝上,对着浑浊的滚滚浪花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沿江县不通火车,而那通往外界的几条盘山路不是被泥石流冲垮了,就是被汹涌的江水切断了桥梁。谁也没有想到这长白山腹地一向风调雨顺的林区,竟然赶上了这百年不遇的山洪!从来没有准备的几万口子人一下子就傻了眼,而且因为江水涨的太快,从省城调来的救援的一个师团根本进不来,远远地驻扎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里;沿江县的老百姓盼得望眼欲穿,可也只等来了几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盘旋了几圈接走了县委书记和几个县长几家子人的直升机。

县城虽然还在,但县城周围地势较低的村落和人家却是在劫难逃,大水活吞了近一百多户人家,站在江堤上的人亲眼看见漂在水浪中的房梁、家具、牲口的尸体,还有一个洗衣用的大木盆卡在大树上,远远从里面传来小孩的啼哭,整整两天两夜才没了声息。

张老师一家放假到乡下来探亲,他带着自己结婚五年却一直没有生育的妻子到沿江县郊区的搓草山顶看他八十六岁的姥姥。一家子人唠到天黑回不去了,就在这山顶的小土房里的大炕上过夜。天黑后惊雷阵阵,一觉醒来山脚下目光所及之处,已是浊浪排空,前无可投,后无退路。这山顶为数不多的几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心惊胆寒地见那江水一分一毫地往上涨,每个人心里都在盯着那一阶阶的石板路,只要水面漫过一个台阶,那边心头的肉就被揪一下子。男人们蹲在房檐下抽闷烟,女人们抱着小孩脸发绿。

张老师这次回来不仅仅是探亲,他和自己的两个大舅哥不甘心一辈子在学校里当穷教员,想回到乡下搞药用植物的开发。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主修生物学的张老师就一直偷偷搞着自己的研究,他深知,蕴藏在长白山大森林里无穷的动植物资源有着无可限量的经济价值,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和国家政策的变革,张老师以他特有的敏感的预知力感到科学的春天要再次来临到这片古老的土地。他和自己妻子的两个弟弟筹借了一笔钱,要在老家里搞一个人参深加工的基地,这在刚刚踏入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份子中是及罕见的大胆与远博的行为。可是正当一切都已经办妥当,正打算看望一下亲戚就打道回府的时候……一场天灾却来玩弄他的生死。

张老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只坚持了一上午就没电了,他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和轻松的事情想让大家放松,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妻子这群农民谁也听不懂他的幽默,他感到很无助。吃了一点午饭之后,他也不说话了。张老师的妻子乔月兰在哄着邻居家的小孩,而上了年纪的姥姥却很镇静地在炕头上打磕睡。中午之后雨没有再大,可也没有变小;张老师无聊地站在门口望着西南方水雾中黑蒙蒙的山峰发呆,他忽然想起姥姥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讲的故事,也是一个在沿江县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传说。

说在江的对面的深山里,有一个大石砬子叫“鬼脖子山”,那里面有一条修练千年的老蛇精,在沿江县还是旗人的村落的时候就出来害人,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不给就让江里发大水,后来老百姓被逼的没有办法,就派人到船厂(注A)请回来一个倒腾参的老客,那个老客是张天师的后人,懂得一些驱邪斩妖的法术。喝了兑了黑狗血的酒后,老客领着一群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带着灯笼火把连夜爬上了鬼脖子山,找到了草窠子里的蛇洞,放火点着了一大堆烟叶子把那千年老蛇熏了出来。一番血战后老客却没打过道行高深的蛇精,反而被蛇缠住了腰,眼看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的时候,那老客身子一抖,藏在他身上的一棵龙颅头参掉了下来。,那是他花了三千两银子从一老参把式(注B)那里收来的,真真正正的百年宝贝六品叶(注C),传说吃了以后可以脱胎换骨,坐地升仙;那大蛇一见龙参立即甩身把老客撇出去几丈远,叼了龙参回洞去了。大家从烂泥塘子里拖出来摔得半死的老客,吓得匆忙回了村子。那老客丢了宝贝,又被大蛇一吓,急火攻心半夜里吐了几口血,大病三个月;那蛇精虽然没有再出来,村子里的人却吓的大白天都不敢出门。没想到那老客一天晚上突然发梦,见到一个清瘦的年轻公子对他说:我本来是天池里修炼一千九百年的? 从此那蛇精果然不再作乱,这村子依山傍水,年年风调雨顺。老客再也没离开那里,活到九十岁病终的时候,江边石砬子上的一棵青松已经遮天避日。后来这附近的村民都传说那蛇精成了仙,被天上派来守这江的水脉,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老百姓把蛇精的事迹越传越神,后来也不叫蛇精了,改名叫蛇仙。那蛇洞附近的山地也被当成神迹保护起来,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还有人来烧香许愿,据说灵验无比。

张老师想着想着这些儿时就总听大人讲起的传说,不禁陷入了连篇的遐想中,暂时忘却了脚下的大水与被困的焦急与烦恼,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的妻子见了,不由得吃惊,走过来拉了他一下,问道:“你怎么了?不是吓傻了吧?”

张老师回头笑了一下,问她:“月兰,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咱们这里蛇仙的故事啊?”

月兰一愣,也笑了,“怎么没有啊,你知道杨靖宇在组织抗联的时候,还被蛇仙救过一命呢。”

“啊?连它也知道抗日?”张老师笑了,又下意识地朝那片深山望去。

“可不是,听我妈妈讲,有一年秋天,杨司令为了躲鬼子追击,带着一个小分队藏在了咱们县里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可是半夜里不知道是谁走露了风声,鬼子得了信儿,结果就派出来几百号伪军开始搜山。杨司令领着部下躲进了鬼脖子山,天快亮的时候鬼子就把山给围上了,想要放火烧死抗联的战士。鬼子的小队长用汽油浇透山下那一片树林子,刚一点火就烈焰冲天。杨司令和战士们被熏得没有地方躲了,正在焦急的时候,突然天就阴了,几片云彩把山砬子给围上了,还没等鬼子们反应过来,天就下了一场大雹子了,豆大的冰坨子那叫一个急,火一下子就被砸熄了;鬼子放眼四周,天都是晴的,就自己人头上那一块有云彩下着雹子。小队长气急了,他不信邪,就带了机枪和狼狗和不少人往山上撵杨司令。鬼脖子山很小,这要是一遭遇杨司令肯定是打不过鬼子和手下的几百伪军的。大正准备和敌人拼死一搏的时候,就听到半山腰传来鬼子的惨叫,真的是鬼哭狼号,惨绝人寰。抗联战士亲眼见到从树上,石头缝里钻出成千上万的溜子(注D),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青的花的要多少有多少,吐着信子把鬼子咬的屁滚尿流。可是那些蛇就从抗联战士的脚上爬过去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可是见到鬼子就往死地咬,伪军和鬼子顷刻间死的死伤的伤,? 月兰讲起故事来就象自己亲身经历般,听得他老公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假的啊?这是瞎编的吧!“

“你不信就拉倒。不过这个故事很多抗联的老战士都知道的,而且我小时候的邻居老林叔跟过杨司令,他可是亲眼看见过的。”

“哼……”张老师心想,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喜欢神话自己年青时候的经历了,这样的故事未必可信。不过,这神秘的富饶的长白山大森林里,这样神奇的传说就好象天上的星星,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尽的。他一直都深深地为自己能生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啊,雨又大了!”月兰从故事中把他拉回现实。这时候山头上的人都注意到天空更加阴沉,云也更加密集。刚才的雨丝已经变成了雨线,再这样下去,对面的江堤不用明天就会被淹没的。到时候沿江县的一半都要泡在水里了。

“下大了,咱们回屋子里去吧。”张老师轻轻地说。

“蛇仙啊蛇仙,你要是真那么灵,你就快来救救这几万老百姓吧。”月兰也望向鬼脖子山,眼前是无休无止的雨水飞扬,只有半山头上的一棵老松树,默默无闻地对望这脚下的滔滔江水,展示百年沧桑带给它的临变不惊。

回到屋子里姥姥已经醒了,她坐在炕上喃喃自语,大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半夜里张老师睡不着,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忽然他的耳多里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好象是什么东西在水面上滑行,又象是火花在灯油里爆裂,他推了一下身旁的妻子,小声说:“月兰,你听见了吗?”

“嗯,是不是有船来接咱们了?”月兰也没睡。

“不可能,要来早来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说不定外面的救援来了呢?咱们出去看看吧。”

“也好……”张老师想反正现在也睡觉不着,不如出去看看,那声音的确很象船。

“你躺着吧,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张老师起身披上衣服。可是月兰没听他的,也跟着起来。二人找出手电,打着伞出了们,刚一出们,天上“哄隆”一声炸雷,紫色的光芒在黑漆漆的天幕上一闪,月兰吓的“啊”一声,躲进了张老师的怀里。

两人怎么说也都是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会为自然现象所吓倒,在手电的微弱光线里,而人相互扶持着一步步沿着青石台阶往江边走。月兰困惑地说:“今晚上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没见打雷啊,可是现在却打起来没完,一个接一个。”

张老师看向天空,只见雷声隐隐,此起彼伏。不时间有红色的黄色甚至青紫的闪电划破天宇,使天空更加狰狞诡异。那炸雷声教人心一跳一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响一下。张老师夫妇而人好不容易来到了水边,手电照向远方,哪里有什么船啊。除了奔流汹涌的水之外,什么也没有。可是耳边那种古怪的声响却是越来越清楚,突然月兰说:“你闻没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啊?”

“是啊。”张老师无意见将手电望地下一照,顿时惊呆,那山腰间竟然开了漫山遍野的紫菀(注E),这本应该在深秋才绽放的花朵竟然提前一个多月在八月里就盛开了;而且花数之盛,品种之全令人乍舌,张老师在上山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到这里会有那么多紫菀,此时此刻这连天的花朵仿佛凭空飞来一般,白色的,淡黄色的,深紫色的,暗红色的,交织群簇,迎风摇曳;在不停闪烁的雷光电火下忽明忽暗的山野里,更显得缤纷妖艳,匪夷所思。阵阵花香沁人心脾,氤氲聚散,仿佛间此起彼伏,寻来处若有若无,张老师夫妇简直如置身如幻梦之中……

“天啊……这是怎么了……”良久二人才说出话来。

这时候天上的云层里发出了不安的轰鸣声,似乎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惊雷。“别看了,我们回去吧,我心里慌慌的,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月兰拉着张老师的胳膊说。

“好……”好字还没有说完,他们就听见江西北出的石砬子那里震天般暴了一个雷。不自觉回头望去,但见那石砬上的百年老松头上闪出光芒来,一道蓝色的闪电有如云中飞出的巨剑,瞬间把老树横里劈倒,火花四射中可怜的老树载进了江水中,“扑通”一声溅出一道巨浪。

张老师夫妻吓呆了,今天亲眼见到的大自然力量的神奇与可怕,让他们此后一生都历历在目。

“你看啊……”月兰颤抖着手拉拉张老师的袖子。让他往江里看去。张老师把手电朝着妻子目光所投的方向指去……

狂暴的水流安静了下来,水上好象飘浮着一根大的树枝;可是理论上讲不通,那么强的水应该把它冲走才对,可是那个黑黑的东西却缓缓地朝自己的方向漂来。张老师等它靠近了一些,把手电的望那里一照,他和月兰都看见水下有两个电灯泡大小的东西闪着精光,过了一小会儿,那东西动了,水花翻滚飕地钻出的半天高的一个怪物,水泥管子般粗细,长满了青色的琉璃瓦一样的鳞片,它现在直立在水里,半个身子耸在张老师二人的头顶,那先前看见的电灯泡分明是它的两只眼睛,学了十几年生物的张老师也分不清它到底是龙是蛇,早已吓得筛糠般动弹不得,下巴挂在了大腿上,哑了。

接下来张老师和那怪物的脸相对,他清楚地看见它的表情,如果蛇也会笑的话,那一定就是这样了。

它长开了嘴,白森森的牙里交缠着血红色的信子……

再接下来张老师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听见自己的脑袋摔在草地上的声音、昏暗中水流的声音、山风穿梭在树林的声音,还有,一个小孩娇气的无理的在叫爸爸的声音,他听出来,那是一个男孩子。

“起来了,起来了!!外面水退了啊!!”月兰的声音,张老师被她推醒,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有穿。

“月兰你没事吧!吓死我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啊!”他慌张的喊。

“什么东西啊?在哪里?”月兰轻笑着,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昨天晚上我和你在江边看见的那个东西啊!是蛇啊!”他激动地说。月兰皱了一下眉头,伸手往他头上摸了一下说,“你病了吧?”

“没有啊,你忘了昨天半夜我和你出去……”

“你是有病了啊,昨天夜里那么黑我和你出去干嘛?你一定是在做梦,快起来吧,外面天晴了,水也退下去一些了。你快出来看看啊!”

难道真的是在作梦?张老师半信半疑地下了地,“我的鞋呢?”

“昨天晚上被沟塘子的水躺进来把咱俩的鞋都弄湿了,你先穿这一双吧。”

张老师越发困惑了,他来到屋外,多日不见的刺眼的阳光让晃得他难受;不过天总算是晴了,这一场大水总算是消了下去了,他不由得吐了口气。这时候他看见一群人围在院子里指着西北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好奇地凑过去,只听大家说。昨天晚上一个雷把砬子上的百年老松树给劈倒了,他越发相信自己昨晚不是在作梦,他跑到外面,可是他看见山腰间的那些花都不见了,只有一些枯萎的杂草和因受潮腐烂的树枝。

“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困惑地坐倒在地上。

江水平静了,天空是充满希望的湛蓝。鸟儿也在轻松自在地飞了。

那是梦么?

张老师用了他一辈子来想这个问题,但没多久他就沉浸在了一个成功男人与丈夫的巨大喜悦里,迎接他那些作为已婚男性必然接受的甜蜜与烦恼了,虽然烦恼要比甜蜜多一些,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烦恼却越来越多,甜蜜越来越少。他和妻子在山顶又等了三天,对面来了船把他们接走了,回到城里月兰的母亲家,月兰感觉象是受了寒,发烧,胃口也不好,于是张老师送她到医院去看病,一番检察之后,大夫很平淡地告诉她,你妻子没什么病,只是怀孕了。

那一年的大水中,沿江县的很多人都在一个不停打雷晚上在探照灯的光里看见江水中有一条闪着鳞光的大蛇,上下游走,吞吐着水花,那大蛇摇头摆尾处,水流自然分开,到后半夜雨就停了,洪水也象被什么移走了似的,天亮的时候就下去了一半。其中有一个小孩说看见大蛇游到江对面的搓草山就不见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说这是蛇仙回来治水。而且打这以后,蛇仙的事迹被越传越神,很多常上山挖天麻打松籽的农民信誓旦旦地说;以前他们从山林里回家,天晚了常看见鬼脖子山顶上有两个灯笼大的火球在林子里窜,那肯定是修炼千成了精的蛇的眼睛,可是自从这场大水过后,那火球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见过有关于那条神秘大蛇的踪影。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张老师还没有作爸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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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3发布于 04-08 16:43 较早前
(下)

说实话,杨立功打心里很喜欢他的乔叔叔。

但如果换一个立场,比如以后要叫他爸爸,还要住到他的家里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立功知道乔叔叔和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是同学,乔叔叔很大方,总给他买玩具和小人书。但他很少到自己家里来,他是外地一所大学的老师,最近好象还在搞自己的工厂。杨立功爸爸死的时候乔叔叔就在身旁,他见到爸爸用遗憾与无奈的眼神和乔叔叔说了些什么,接着妈妈就哭了起来,乔叔叔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爸爸死了之后,他很妈妈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杨叔叔来的更频繁了,每次来都给他带很多东西,有吃的,有玩的,但更多的是书。杨叔叔懂得非常多,还教他说英语,教他看从国外带回来的画报。那外国的小人书的颜色很漂亮,人也很怪,但只有杨立功认识上面的字,他每次炫耀给小朋友都很得意。后来杨叔叔总给他看他家里人的照片,例如乔爷爷乔奶奶,还有大乔叔叔,就是乔叔叔的哥哥,还有他家里的小孩等人,一开始杨立功不明白为什么乔叔叔要给他看这些,后来知道了,原来妈妈要嫁给乔叔叔了,这么做是为了让他熟悉将来的家庭环境。

当他觉得受骗上当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他大哭了一顿,说不要到别人家里去,可是这似乎改变不了现实的车轮。乔叔叔很温柔很有耐心地又是说服又是保证地劝了他整整一下午,他说可以不用他叫爸爸,而且以后一定向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又描述了他们一家人是如何的善良与和蔼。后来也不知道是他被乔叔叔感动了还是说累了,总之是勉强答应下来。

家里很清贫,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行李已经托运了一些,剩下的几个不大的包被妈妈和乔叔叔拎着,杨立功就这样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目的地是一个遥远的小城市,和自己未来陌生的新家庭。他坐在火车上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年的故乡在黄昏中渐渐远去,映如眼帘的是使人迷惘的风景,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安与忐忑起来,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想。

乔月明发现了杨立功的不快,他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孩子在感受内心世界的变迁。他和杨立功的母亲在文革的时候都是工农兵大学生,他们曾一起在一个生产队里插过队,二人互相倾慕多年,也曾立下山盟海誓要结为夫妇白头到老,可是杨立功的母亲家里死活不同意,因为那时候杨立功的爷爷是部队的干部,很喜欢杨立功的母亲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况且杨立功的父亲对她也有意,老人们认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有势力的军官家庭当然要比嫁给穷教书的强,于是包办婚姻,乔月明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他一气之下立志终身不娶,打了多年光棍。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后,乔月明和自己的哥哥乔月清还有姐夫合伙在向乡下搞了一个以人参为主的中草药加工厂,学过三门外语的乔氏兄弟和懂得生物技术的姐夫经营有道,善于把握市场动态和国家政治气候,不到三年的工夫已经把自家的厂子办得红红火火,乔月明甚至辞去了在大学里的公职,专门经营自己的药厂,他把已经买卖作到了日本东南亚,现在正和洋鬼子谈判,联系西欧的业务。

然而杨立功的父母就没有他们的同学那么走运,婚后不久老爷子就死了,家里失势,夫妻二人带着小孩移居城郊,靠工资生活。杨立功八岁那年他的爸爸得了癌症,熬了一年多就死了。乔月明趁虚而入,胜利地找回了自己的爱人,甚至他也很愿意接受情敌的孩子。

乔家人早就为自己的二儿子接近而立之年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在犯愁,一听他要结婚喜出望外,而且乔家人六代书香,个个都受过很高的教育,乔月明的母亲甚至在解放前作过地下党员,组织过工人罢工,这一家人既开明又热情,非但没有阻拦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还强烈建议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住……于是就有了杨立功一生的转折,这一次转折,后来根据张小文的话来讲,“是你躲不开赖不掉惹不起的姻缘定数啊,就你这么一转,多少人跟着你倒霉……!”

“大功,你吃苹果吧!”乔叔叔在他发呆的时候已经削了一个大苹果,去了皮白嫩的果肉裸露在外面,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杨立功摇摇头,轻声说:“乔叔叔,你和妈妈吃吧,我现在不想吃。”

杨立功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干净,老实,听话,稳重。乔月明越看他就越喜欢,他笑着说:“大功,你这么乖,到了家里爷爷奶奶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我们家小文要是赶上你十分之一,我们全家就都烧高香感谢菩萨大恩大德了。你这么老实,他……嘿嘿……你见了小文弟弟就知道了。”

说起他的外甥小文,乔月明就忍俊不禁。小文大名叫张仲文,是他姐姐乔月兰的儿子。他姐姐婚后五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全家都真把他当成宝贝。可是……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起来,对神情忧郁的杨立功得意地说:“大功,我将个故事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可不一般啊,可是发生在我家的啊!”

杨立功的母亲也笑了,她猜出乔月明要讲什么,那个真事儿似的传说她听乔月明讲过不止一次,她也半信半疑,只好嗔怪地说:“你别吓到他,大功胆小。”

不说还好,这么一来,杨立功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说:“乔叔叔,你家里的事?”

“对啊。反正你要到我们家里来了,这你早晚要知道的,这是和你小文弟弟有关系的。你知道吗?我们家小文可是……”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一下,然后一板一眼地用严肃而又神秘的语调说:“他是妖精托生的,他是一条修炼了两千三百年蛇精啊,因为没有看好水脉,让江里发了大水,天上的玉皇大帝把它贬下凡间,才转世给我姐家当儿子的!”

火车鸣叫了一声,杨立功“扑”地笑了出来,多日不见的笑脸上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乔月明见他笑了,就知已经达到目的,于是接着很认真激动地说:“你不信,哈哈,听我给你讲啊!”

“月明,这可没听你说过,你只说过小文会给人算命……很准的,又哪来这神神鬼鬼的事前啊?”杨立功的母亲语气很复杂,实际上她也亲身经历过张仲文的种种“奇事”,知道那小孩子的厉害。那是两年前,她到乔月明家里作客,见到床上趴着一个白胖的小孩在瞪着眼睛不出声地看画报,乔月明的爸爸妈妈还有家人都在屋里,当时乔月明的姐姐让那小孩子叫阿姨,那小孩抬起头只瞅了一眼就很理所当然地对她喊:“二舅妈!”然后就不理她,自己看书。当时杨立功的父亲还没有死,她也并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会再嫁给乔月明。此言一出,全家闹了个大红脸,尤其是她,羞愧万分。她起初还怀疑是乔月明事先教他那么说的,把乔月明一顿骂。可后来知道并不是那样,乔家人问那个四岁的小孩为什么那么叫,他竟然不耐烦地说:“现在不是,两年后就不就是了嘛!”

所以杨立功的母亲心里对这个小孩子心存敬畏。

乔月明说道:“你小文弟弟要比你小四岁,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病,发烧感冒总不好;因为他还是个婴儿,血管都没有发育好,不能注射很多药。所以病就越来越厉害,眼看就要病死了,你月兰姑姑没有办法,只有含着眼泪把他抱回了家。那时候我也见到了,他就象一只睁不开眼睛的小猫,那么大一点儿,昏身发热,也不哭……看着他那个样子,真的是让我们全家都心疼得难受。可是到到了晚上,住在我们县附近灵月寺的老和尚突然来敲我家门。你乔爷爷开了门,很是吃惊,他只见过那个老和尚几次,而且我们家也没有人和他有来往,还以为他是来化缘的呢。可是那老和尚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进了我家们,直奔你小文弟弟就去了。一看你小文弟弟的样子,就从身上抓出一把米来,撒在他的小床上。我家人吓坏了,刚想拉他,却听到你小文弟弟”哇“地就哭了,他病了以后连喘气都困难,今天却哭了出来。这时候我家人才知道那老和尚是个奇人,是来救你小文弟弟的。月兰姑姑一下子就跪在老和尚面前,求他帮人帮到底;我家人也拿出很多钱和东西来要他救小文,可是人家连看也不看,对我们说:”你们放心,这孩子不会有性命危险,只是看在我和他朋友一场的份上来帮他解决些麻烦,也嘱咐你家里人一些事情。‘“我爸爸沏上茶给老和尚,那老和尚才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们:”贵公子本来是这一带龙牙山朝阳洞里的玄池大仙,自打清兵入关的时候就受上天委任镇守浑河(注F)各水脉,保护四方山民不受山洪水患之苦。不想去年雨季之前,他受朋友之邀,到洞庭湖里去游玩,恰巧碰上了几个知己好友开局赌牌,他一时间贪玩误了归期;不曾想赶上山洪暴发,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水已入城,伤了不少生灵性命;他虽用千年道行力挽狂澜,可毕竟大错已铸,他被山神土地奏上天庭,五岳帝君一怒之下,在生死簿上挂了他的大名,把他贬下凡间,罚他历受轮回之苦。“

乔月明说道这里,脸上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之情,好象这些话,他是昨天才听到的一样。杨立功母子都听呆了,良久杨立功才说:“怎么跟神话故事似的?我不信!都是那老和尚编出来骗人的!他既然是神仙,为什么一出生就有病?”

“我还没讲完啊!”乔月明接着说:“那老和尚告诉我家人,那玄池大仙虽是得道的天蛇,但是却性情刚烈,嫉恶如仇,而且心直口快,恩怨分明,随性子义气用事,所以得罪了不少道友与同僚,要不然也不会修炼了两千三百年还困在这个小地方守着一条小河,不然早就得了罗汉金身,位列八部天龙去了。他这么一犯事,很多受过他气的和他有过口舌的三界五行的神仙妖怪纷纷来落井下石,趁他转世的时候使了不少小手段,让他将来作人的时候多灾多难,是非不休。不知道是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把他托生到你家来的消息泄露了出去,结果那去年一因为大水而淹死的冤魂纷纷来找他索命,才让他今天恶疾缠身,病痛难消。”

杨立功作为一名少先队员,自然是不相信封建迷信和这些乱七八糟的鬼啊神啊的;但他看乔叔叔那一副逼真的样子和煞有介事的描述,身上的寒毛也不由得往上竖。杨立功的母亲也被吓到了,她不满地说:“月明,你也太玄了吧?”

“还有啊,那老和尚对我月兰姐和姐夫说:这孩子一生将来恐怕会很麻烦,他天生好玩,怕会玩物丧志,所以你们将来千万不要让他接近什么棋啊牌啊玩乐的东西。我曾受他的恩情无以回报,这次朋友堕落凡间,我大限已到不能相陪,三年后我会托我的好友水木真人来收他作徒弟,给他开天眼,养真气;他的两千三百年道行虽然因为阴阳之隔不能取回,但保证他有元神护体,真身镇元,一般的妖魔外道还不用放在眼里,这样也可保证你们家万事无愁,富禄双收。这孩子是主水的,旺父母亲人,你们家不出五年就会财源广进,功成名就。话说完就对躺在床里的小文叹了口气,轻声说:”咱们的今世的缘分就到这里了,将来再见到你,希望这一世的劫能让你明白朋友们对你的苦心,我安排的事,就算我还了你的赌债了,咱们两不相欠。“说完转身出门。我爸爸妈妈想拦他,可是连衣袖都没摸到人家就出了门。这时候你小文弟弟又哭了,好象舍不得他的样子。我和我哥追了出去,那老和尚早没了踪影……第二天我爸爸让我跑到灵月寺里去找他问个明白,可是我和月兰姐中午赶到那里的时候,那老和尚已经在昨天晚上死了。”

“后来呢?”杨立功追问,“那小文弟弟后来怎么样了?”

乔月明嘻笑着拍了拍他的头:“你见了他问他自己去啊。他现在可能还在他师傅那里,不过假期要结束了,他也该回来上学了……他一直盼着有个哥呢,见了你一定会乐得屁颠屁颠的。”

“哎,对了,大功,你小文弟弟是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但你别听你乔叔叔吓唬你,他知道你爱听故事,就编出来逗你的 .你是大孩子了,到了乔叔叔家里要对爷爷奶奶有礼貌,还要和你笑梅姐姐,笑茹妹妹,小文弟弟好好地相处……咱们大功最懂事了,可不要被人家笑话啊。”杨立功的母亲嘱咐道。杨立功无奈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其它选择。

“尤其是你的小文弟弟啊。他从小就被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给惯坏了,脾气大的很,你要让着他点,他欺负你你不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其实他也不是很讨人嫌,他还是很懂事的,可是有三个词儿你千万不能当他的面说,不然他一发怒,你就惨了……别说你,就连叔叔我都不敢的。那就是:”妖精“、”蛇“、还有”你闭嘴“这三个词。还有和这三个词同意的也不能说,千万记住,尤其是不要在他面前说蛇的坏话,什么抓蛇啊吃蛇啊提都别提……”乔叔叔神色紧张地对他说。

杨立功心里有点烦了,心想:“又是这个小文弟弟,好象他们一家人都围着他转似的,他肯定是被家里宠坏了的那种小土皇帝,我大不了躲着他,不理他就是了。”可是表面上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火车穿行过无边无际的田地,逐渐又跑过白云逡巡的山坡,载着杨立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新家里呆了没几天,就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实际上乔月明的大家庭都住在这里,而不在他们家人工作的大学里。老人喜欢乡下的空气,况且他们家的厂子也总离不开人。现在乔月明的哥哥乔月清是那所省属师范学院的校长,姐姐乔月兰是党委副书记,姐夫始终在学院挂名,但一直都在日本搞药品开发的项目,常年很少回来。所以乔氏兄妹都很忙,就把自己的孩子们留给沿江县的老人照看。杨立功以后要面对和适应的地方,就是这个山清水秀的新世界。

刚下了车爷爷奶奶就在门口笑盈盈地来接自己的新儿媳妇和孙子。尤其是乔老太太一把就把杨立功抱在怀里,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蛋。乔老太太小的时候爸爸因为宣传革命被张作霖砍了头,因此对早年丧父的孩子特有感情。杨立功虽然觉得这家人很陌生,但心里却感到了幸运。他来只见到了两个乔叔叔的侄女,比他大一岁的乔笑梅,和比他小一岁的乔笑茹。她倆是乔月清家的千金,那个他得叫姐姐的笑梅很有教养的样子,还主动和他说话,而那个笑茹则是上下打量他看,吃吃地笑。

乔爷爷把他带到这三层小楼的顶层,神秘而又得意地推开一扇门,豁然开朗的里面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卧室,崭新的写字台,古色古香的书架……“大功啊,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喜欢吗?”

“谢谢爷爷。”杨立功心里高兴,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激动显示出来,好象他没见过世面一样。

他注意到自己的床头上的窗台上有一个水杯,里面插了一朵金黄色的菊花。

“哦,你小文弟弟今天早上到他爷爷奶奶家里去了。他一直想看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结果他三叔一早就开车把他接走了,几天后才能回来。这花就是他放在这里的。”

杨立功不太喜欢花啊草啊的,不过他还是礼貌地地注视了一下那绽放得如同笑脸般的花朵。

菊花的味道比较浓烈,但可能是那花已经摘下来有时候了,香气变淡。不过那保鲜在水中的花枝依然使每一片亮丽的花瓣充满自信地散发出温柔的颜色。杨立功累了,这时候天已经黄昏,他做了很久的车,下午又没有睡,所以轻声打了个哈欠。

“大功,你累了就先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吧。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爷爷很和蔼地说。

杨立功点点头,爷爷就给他垫好枕头,盖上一条薄薄的毛巾被,合上门出去了。

他躺在床上,感受着这据说属于自己的一切。他有点紧张,新的环境让他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儿,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他感到有些闷,于是推门下楼。

他知道乔叔叔家里很有钱,所以房子盖的就特别大。楼上楼下很多走廊,很多间房间。他初来乍到,就感觉自己走在迷宫里。下了楼他发现若大的屋子里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和说话声,两个乔叔叔,乔爷爷奶奶还有那些女孩子甚至自己的妈妈好象都出去了,都不在这里了?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迷惑不解地摸到了不得大门外。外面的大街很宽,没有人,这时候天色昏暗,月亮没有出来,世界上好象只有远处的街灯在照亮;一阵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唆,人也清醒多了。

这时,他听见正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象是有很多水在流淌。他好奇地寻声而去,可是脚下的街道自己在移动,不多时他来到了一条很大的江坝上。看来这个地方的防洪工程搞的非常好,青石大坝铺的十分有气势,下面滚滚的江水虽然波涛汹涌,但丝毫动摇不了高耸的基石,大水听话地沿着水道流向远方的发电厂。杨立功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条江,很兴奋,他不自觉地沿着江堤上的一条小径走了下去,想要近距离看一下流水。他那台阶修的很安全,他没什么危险地就来到了水边。在夜晚里,水流黑黑的,显得深不可测,他观察了一会儿就想回去了,突然一抬头见到对岸一片灯火辉煌!高楼林立,幻彩霓虹,煞是美丽……咦?怎么刚才没有看到呢?杨立功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望去。这里只是市郊的一个小县城而已啊,怎么会又那么多繁华的建筑呢。为什么我白天都没看到啊?难道是海市蜃楼?嘿嘿……不会吧……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江水的对面与他相对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青人,虽然隔了有几十米,天又黑,但他仍然可以清楚地看清那个人的衣着打扮和脸上的表情。杨立功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空气变的特别别潮湿,天空雨云一大块一大块地游移,在云朵里耀眼的月亮露出小半边脸,可就是这么一点光,他就发现对岸的那个人是在哭。

那个人很年青,二十几岁的样子,他穿了一件很正式的西装,杨立功虽然在大城市生活过,也没见过这种式样的衣服,大概只有外国的爱情片里的人才穿成这样,在杨立功看来,他的打扮算是很“浪”的。可是那人穿的虽好,却一点都不爱惜,就那么坐在潮湿的石台阶上。脸色死人还难看,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傻呆呆地望着水面。

杨立功心想,他一定是失恋了,大人一失恋就这样的,真没劲。

那个人动了,他伸出一只脚往水里迈!眼神直勾勾的,天啊!这是要寻短见啊!眼看第二只脚也迈进去了……这江水道窄,水流也急,恐怕再走一步那人就会被大水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喂!你!你……你,你别走了!”杨立功惊恐地大喊,他用尽全力,声音传得很远,他想让多点人知道,好来人拉住他。

那个人听见了他的喊声,抬头看见了,一瞬间,他凝固般地贮立在那里,眼睛里射的可怕的光,象是星星在火焰里跳跃,又象是冰晶在白雪里闪耀。他停下来,远远地望着杨立功。杨立功虽然看不太清,但恍惚看见那个人的眼泪似断线珠子班跌进滚滚的江水中。杨立功从没见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如此不顾脸面的在人前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是那个人开口了:“我从来不在你面前哭的,尤其是今天,我更不能哭……

……可是我终于还是哭了,还让你看见了。

我问你,你现在高兴吗?“

杨立功回头,并没有其它人,他惶恐地发现原来人家就是在对他说,他不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更不会回答。

“我累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牵挂了。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那好,我们走吧。”那人说完竟然伸出手来,痴痴呆呆指向杨立功的方向,又朝水中迈了一步,他跌了一下,水已经漫到了齐腰身。杨立功吓得大叫:“什么啊!你别走了,你站住!站住!听我说啊!”

那人笑了,笑得让杨立功毛骨竦然,只听他说:“好啊,我站住,我听你说,我从来都听你的话的……听你的话……”

杨立功心想,今天真倒霉,碰见了个精神病,他一定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疯的,他把一定把我当成他的什么人了,算了,先把他骗上岸再说,于是他鼓起勇气,颤抖小心地说:“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是让你回去的,你看,你身后的大街多漂亮啊,活着多好啊,干嘛要做傻事呢?”

那人削瘦的脸庞抖了一下,杨立功说:“你站在这里多危险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会很难过的,他们会怎么想你啊?你快回去吧!回去吧!听我的,回去吧!”一个十岁的小孩能想到的劝慰的话也就这么多了,他很真诚地面对这陌生人说,脸憋得通红。

风呼呼地吹着,那个人的头发被吹了起来,杨立功看到一张疲倦憔悴的脸,那人说道:“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听你的话了,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会永远听你的话……哈哈哈……我永远听你的话……”

他转身踉踉呛呛地爬上了岸,拖泥带水,继而转身用骄傲的语气转身对杨立功说:“你狠!”

杨立功见他上了岸。松了一口气,喜悦地说:“你快回家吧,还有很多人都还在等你呢!你要是死了,就谁也看不到了,走吧,回家吧!”

突然对面象停电了一样,那些美丽的灯光和高楼都不见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那个人消失在黑暗里,一瞬间一切景象都不见了,他脚下的水流也没有了,风声也没有了,他隐隐约约听到远方在有个声音喊他的名字,接下来就听不清了,他只感觉到,那个人是在很悲伤地喊叫……天下雨了,很多水珠溅在自己脸上,冰冷的如同眼泪。

“大功,醒醒,起来吃饭了!”杨立功睁眼,出了一身冷汗,眼前是妈妈亲切的脸孔。

杨立功起身环顾四周,原来他还在屋子里啊,他根本没有出去,他激动地对妈妈说:“妈妈。我刚才到外面去了,我到江边上去了!”

“这孩子,你是做梦了,从这里到江边要走一个小时呢,你睡了还没有二十分钟!”

“可是……”杨立功身子一动,身上头上落下许多金黄色的小东西,原来那朵菊花竟然在他睡觉的时候调残了,飘零的片片花瓣撒落了他一身。

“吃饭去吧,别让大家等你。”妈妈给他擦了擦汗,领他下楼。杨立功不相信自己刚刚是在作梦,因为那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真实。他看着一那散落的花瓣,马上就想起了江边的那个的忧郁的眼神和倾斜的泪水。他想他可以证明自己的经历,因为只要明天到江边看一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杨立功要求他的乔叔叔带他到江边看一看,乔月明在办理了结婚手续之后着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要求自己什么,很是惊讶,也很高兴,兴高采烈地带了杨立功到江边。就在杨立功想喊:“你看,这里……”的时候,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因为江里根本没有水,而且江两岸正在利用枯水期施工,抢修大坝,那铲车正在清理河泥,两岸的斜坡上又无数民工在堆石料,只有很远的地方他可以看见昨晚见到的那样青石大坝,而且只修好了一小块……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杨立功还没有混上哥哥当的时候。

注释:

注A:船厂,今天吉林省吉林市的旧称。

注B:参把式,指专门进山以挖参为业的人。

注C:六品叶,人参的参茎上长出的叶子,按其数量可以给人参化分等级。四片叶以上可以论“品”。人参每年长一个叶,至多长到六品叶,但是长到六品叶之后它回从头开始循环,所以人参可以 有几百年的寿命。六品叶是成熟上了年纪的人参。

注D:溜子,对蛇的称呼。

注E:紫菀,多年生草本植物,叶椭圆状批针形,头装花序,蓝紫色。但本文中所指的是一种在长白山地区深秋里开在半山的野花。类似紫菀,但颜色品种不一。

注F:松花江支流,流经今通化,白山,靖宇,江源等多个县市和地区。

本章后记:

介于题材原因,本文中的地名乃作者化用。若诸位读者对长白山自然风光和民间传说感兴趣,请您到此来打听,自然心中有数。而且作者会对今后在文中出现的大量封建迷信事物、传说故事和东北方言尽量作出通俗解释,以方便非专业人士和非东北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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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4发布于 04-08 16:44 较早前
第二章 阿修罗战记

(上)

一早上起来,杨立功就听到屋子外园子里的小孩的欢笑声。他好奇地推开窗户,看见楼下围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他这几天来认识的,那个总是把后背挺的很直的平头的男孩叫方青海,这是因为他是在他爸爸和妈妈在青海当兵的时候出生的;年纪不大却挂上了眼镜的瘦小的是林森,他爸爸是数学老师,别看他才九岁,听说他已经学会了高中的课程。再就是笑梅和笑茹两姐妹,笑梅正在踢毽子,踢得很厉害,被那群小孩儿围在中间羡慕地观赏着。

笑梅十二岁,身材高佻,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甩在脑后,随这她身体有节律的在舞动,她黑葡萄似的眸子盯着上下窜跳的毽子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她脸上有一对不明显的酒窝藏在白净的面皮里,更显得她聪明灵巧可爱无比,恰好她今天又穿了一套翠绿特精神的衣裳,踢得鸡毛毽子上下翻飞,她转身游走之间,就象是有一只彩蝶在围绕着一棵俊俏的小树在盘旋飞舞。杨立功不由得看得呆了,一时失神。

“大功哥,你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烫了卷发象个洋娃娃似的笑茹发现了楼上的旁观者,露出缺了门牙的小嘴喊道。笑梅听到她喊,往杨立功这里看来,一分心,毽球失去准头,掉到了地上。她也没在意,只是轻轻撇了一下嘴角,说到:“大功,下来玩吧!你成天呆在屋子里不闷的啊?”

杨立功对这群小伙伴非常有好感,他们一点都不欺生,很热情。方青海老实,林森聪明,笑梅大方,笑茹还小不过也很听话,这里没有一个让他不愉快的人,他越来越喜欢自己的新环境。

“咱们来打羽毛球吧!我有新拍子!”杨立功提议道。

“好啊,好啊!”大家都很高兴。

于是杨立功匆匆地拿了球拍和球下了楼,家里的大人看见杨立功和周围的小朋友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相处的如此融洽,也都会心一笑。

于是猜拳来决定谁先玩,输掉五个球的人就淘汰,换下一个人来玩。笑茹太小就帮着左右捡球,她跑来跑去的也很高兴。杨立功发现真正的对手其实是笑梅,青海虽然强壮但不灵巧,一打要用巧劲的球他就接不好,林森瘦小单薄,体力不支;所以就剩下善于运动的笑梅了。两人很快就激烈地把羽毛球打得满园子飞,因为实力相当所以难分难解,好几次杨立功都让笑梅跑得很远去抢救,他自己也被打得东跑西颠的,满头大汗。围观的群众也都被这场比赛吸引,无论是谁每接到一个球大家都鼓掌叫好,就连屋子里的大人都伸出头来看。

你来我球往返了二十几次,笑梅抓住杨立功身后的空档,高高跳起把球打到杨立功偏西的方向。杨立功一看不好,抽身跑了几大步,也一个高跳狠狠地把球扣了回去,没想到落地的时候一下子踩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他见到脚下的小竹篱笆被他踩翻,几株刚刚开花的植物被他的鞋碾碎,惨死在黑泥地上。

“啊?!!”那群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惨呼。笑梅连球也不接了,扔下拍子,慌忙跑过来,大惊失色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可惨了!这可怎么办啊!”

笑茹也叫了起来,她哇哇地对着杨立功说:“大功哥哥,你完了!你完了!”

杨立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他紧张地对笑梅说:“笑梅姐(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这是不是爷爷种的啊?”

“不是,是就好了。”笑梅把瘫到的竹篱扶起来,把折断的花蔓往地里埋。

“那这个花是不是很名贵的啊?”

“不。”笑梅摇摇头。

这时候方青海和林森一起跑过来,惶恐地说:“大功哥,要是小文回来,千万别说我们和你一起打的球。我们回家吃早饭去了……”

林森走了几步又回头眨眨小眼睛,对笑梅补充说:“笑梅姐,小文要问我,就说我昨天就到我大舅家去了,还没回来呢。”然后接和青海一起撒丫子跑,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

“这花是小文的……?”杨立功问。

“是啊,这一片的花都是他栽的,这几棵金丝百合是他的宝贝啊……大功啊,他小,回来发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过,你千万千万别说是你踩的,不然……算了,你就当什么都好没发生好了,他过几天也就忘了。”笑梅虽然在笑着说,但杨立功还是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眼中的慌乱。

“我向他赔礼道歉就是了,我敢作敢当的。”杨立功大方地说。

“不行啊……你不明白的……”笑梅有些着急,她伸出白晰的手指把地上扒出一个坑,把残花碎叶埋下去。杨立功有些不好意思,也帮着培上土。两个人打扫了现场,这时候乔老太太喊:“大功啊,笑梅啊,吃早饭了,别玩了!”

“总之你就装不知道,他回来后过几天也就忘了。”笑梅嘱咐他。

“哦。”杨立功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不就是踩了他的花吗。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无非是向大人撒娇罢了。他想他先向大人们承认,到时候那个小文再怎么耍脾气,家里人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拿他怎么样的。于是他说了声好就和笑梅一起去吃饭去。

下午太阳晒的人不想出去,杨立功虽然转了学,但他的暑假作业还是要做的。他做了几篇算数题,觉得十分简单,于是就跑到楼下找书看,他的新家里的书多得吓人,乔家从清朝开始就是举人,到现在为止知识分子无数,书当然也是汗牛充栋。各种各样的书整整堆了两间房,什么都有,不过杨立功感兴趣的还是隋唐演义杨家将之类的故事书,虽然他还有很多字看不太懂,但蒙个大概还是不困难的。

可是刚下楼他就在大门口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儿。穿着整齐,胖乎乎的,两只手抓在胸前,撕扯着什么东西,他感觉到有人来,猛一转头,杨立功和他对上了眼。天啊……他面前这个小孩子个子不高,梳了个分头;嘴咬的紧紧的,象是在压抑着什么;最可怕的那小孩子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六岁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睛,不大,但是却从那里面渗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幽暗,执著,深不可测。杨立功用三个字马上就概括了他:不可爱!

那小孩儿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几根手指,掐了掐捏了捏,就用似乎很勉强的声音对他说:“大功哥……”

杨立功结结巴巴地说:“你是……”

“我是张仲文。”他很客气地说。然后又狠狠地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花朵的竹篱,叹了口气,没再理杨立功,轻轻地走上了楼,而且走起路来一点声息都没有,脸上更是毫无表情,没有一丁点哪怕是祖国花朵应该有的活泼、天真或者烂漫的样子。

“你就是小文弟弟?”他看过小文的照片的,但他发现真人和照片简直判若两人。

“嗯。”他说着头也不回一下,消失在走廊里。接着杨立功听到乔老太太惊讶的叫喊:“小文,你怎么自己回来的?……”

“他不是小孩。他是个怪物。”杨立功自言自语。

十四年后张仲文告诉他哥:“那天我要是不装的酷点,怎么给你下马威让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第一印象最重要,这叫先声夺人……你以为我在对队咱们家附近的小孩的统治权是大风刮来的?那叫政治形象,你懂吗?”

这时候笑茹抱着个大娃娃从上面喊杨立功,兴奋地说:“大功哥,小文回来了。”她实际上比小文要小几天,但她却从来不管小文叫哥。她叫起那个“文”字来儿化音特别长,叫杨立功想笑。

“我看到他了。”杨立功点点头。

“奶奶叫你上来呢。”笑茹又喊。

杨立功上了楼,乔老太太正抱着小文坐在炕上,看见杨立功进来就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大功啊,这就是你小文弟弟,他刚从他奶奶家里回来。小文,叫大功哥!”

“大功哥!”这时候张仲文清脆响亮地叫了一声,甜甜的,不过杨立功知道他不是在叫自己,这是叫给他姥姥听的。此时的小文和刚才的小文不太一样,他现在乖乖地很享受地坐在他姥姥的怀抱里,是在撒娇。眼睛里的眼色与气氛全变了,不象刚才那般看了叫人难受。杨立功心想那一定是因为他看见自己心爱的花没有了生气气的,现在气消了,就象普通小孩子一样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杨立功安慰地想着。

笑茹也进来了,她看见小文坐在她奶奶的怀抱里,马上就撅起小嘴说:“不害骚,男孩子还要人抱!”

“要你管!”小文转头不看她。

“小文,下次不许自己走回来了。那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孩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乔老太太自豪多于责怪地说。

“哼,姥姥,我要再不回来,恐怕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小文淡淡地说。

杨立功听出他是在说花的事,他已经告诉乔老太太了,他现在也想在小文面前承认是他不小心踩到的。他是哥哥,自然要用诚实勇敢来作弟弟妹妹们的榜样。可是他刚想说话,就听小文又说:“姥姥,我不会让我的金丝百合白死的,我要那个人给我下跪磕头,我才解恨!”

姥姥尴尬地看了一眼杨立功,嗔怪地说:“你这孩子,要是姥姥姥爷踩的,你还敢让我们给你下跪?”

小文矫揉地笑了,把头塞在姥姥的怀里。轻声说:“姥姥……姥姥……我要是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我就不是小文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们踩的。”

“谁踩的也不行!你一个男孩子要有气量,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为难人家,只能让人家说你不懂事!”

“小文,你甭找了。你的花是我今天早上打球时不小心踩死的,我拿我的那盆白玉兰赔你。”笑梅说着进来了,她走进小文,去摸他白胖的脸蛋。“你又胖了,说,你爷爷奶奶喂你吃什么了?”

小文似乎不想在这个场合谈论那些使他不愉快的事情,而且看起来他也很喜欢他的笑梅姐姐,开始开心地笑起来。杨立功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在自己的爷爷家里的情景,也是这样欢聚一堂,温馨快乐,不由得心里一酸,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闷闷不乐。

假期还有几天,而且随着他那个小文弟弟的归来,他发现了这个家庭的另外一面。

那就是早期教育的严肃与严格。

虽然乔家人很宠爱他们的孩子,但在学习上却是一丝不苟。张仲文的爸爸在国外没有回来,可是他的妈妈却管着张仲文在书房里学习。杨立功以为他一个六岁的小孩也就无非是看图识字而已,没想到跟他进了书房他才汗流浃背地惊讶于自己的井底之蛙。张仲文每天早上要学两个小时的英语,他看的书都是他的爸爸和舅舅从国外带回来的,杨立功那时候也就认识些简单的生词而已,可是张仲文却在看成篇的文章,而且他只要看几遍,就能背。下午他看的更可怕,厚厚的线装的《吕氏春秋》、《古文观止》、《太上感应篇》,杨立功都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而且那些书里的字笔画都很复杂,十个字里他也就认识两三个,且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也没有人来教他,偶尔他会翻一下词典,莫名其妙地笑一下。大多数时候张仲文就象一座雕像,安静地坐在书桌上,不发出任何声音,眼睛不四处张望,就是看书,写字。杨立功被安排和他一起看书,感到万分自卑,因为他才上五年级,能做的事情只不过写生字,做算数而已……最让他难受的是,乔叔叔还会特意关照他说:“你要是有什么不认识的字和不懂问题的就问小文好了……”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在看书的时候对小文说:“小文你看没看过《西游记》?很好看的。”其实他只是想找个话题和他说话,而且他认为小孩子都是会喜欢西游记的,一定会激起小文和他说话的兴趣。没想到小文一声不响根本没理他。他还不死心:“你知道西游记里天上那哪个神仙最厉害吗?”

结果小文抬头白了他一眼,颠着小脚走到书柜子附近,扫视了一会儿,拿来一把椅子,他踩在上面一顿挑啊捡啊,拿下来一堆书,“啪”地往杨立功面前一扔,杨立功一看,是四五种不同式样的书。有《西游记》,还有他没听说过的《后西游记》,《续西游记》……接着张仲文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自己看吧。”

杨立功好奇地翻开些书,傻眼了,这书怎么都是竖着印的啊。他翻来翻去发现又都是繁体字,根本没法看,好不容易他找到其中有一本上带插图的,那是些油印的版画,线条很多,上面的孙悟空唐僧及妖魔鬼怪都很生动,他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就很仔细地欣赏起来。结果张仲文无意间抬头,看见杨立功在看图画,嘴里“嘁……”地发出一丝轻蔑的笑,让杨立功脸红到脖子根。

但是张仲文出了书房就不一样了。马上变得很爱说话,很有主意。周围的小孩子里张仲文算是比较小的,可是大家都对他言听计从。而且杨立功发现什么青海、林森以及周围方圆几里的大小孩子都对张仲文说话即小心又客气,后街小卖店的大勇,长的人高马壮,家里又宠爱他,所以特别爱欺负周围的孩子,可是惟独不敢惹张仲文,见了他都陪着笑。小小的张仲文才六岁,可是从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喜怒哀乐的变化,杨立功虽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一天到晚除了在书房里看书和吃饭的时候外,几乎都不朝面。而且张仲文对花的事情再也没提,杨立功以为他忘了,就顺水推舟,落个清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杨立功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以前的朋友写信,就听到楼下的花园里吵吵嚷嚷的,他好奇地伸出头,只见下面不知道为何来了那么多小孩,都是周围邻居家的,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这时候天蒙蒙黑,一个清淡的月牙儿刚挂上树梢,几颗星星稀疏地散落在薄薄的云线间,只见张仲文居高临下地坐在花圆一侧的柴堆上,下面的小孩们都敬畏地瞅着他。杨立功以为他们在搞什么好玩的游戏,也兴奋好奇地望着。不多时只见张仲文伸出小手不耐烦地朝方青海和大勇挥了一下,就听大勇喊到:“大家都静一静!”

那一大群小孩子马上就噤若寒蝉,原本嬉闹的园子里一下就鸦雀无声。

杨立功以为这是要开会了,他感到很好玩儿,眼前的情景让他联想起花果山水帘洞孙悟空领着一群小猴的样子。正想偷笑,就听张仲文不紧不慢懒洋洋地说:“出来吧,谁把我的金丝百合给踩死了?今天在大家面前给我磕个头我就不和他计较……”

杨立功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小文是在说他,紧张地朝他看去,却见小文眼皮也不抬一下,狂妄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最讨厌告秘了,虽然我知道你们有人知道是谁,但我不用别人告诉我。哼……是谁啊?站出来啊?我只让你给我磕一个头而已,”

下面的小孩都惊恐地互相观望着,窃窃私语。方青海和林森都不敢往杨立功这里看,杨立功生气了,心想:“不就是踩死你几棵花吗?你就这么兴师动众,还要我给你下跪磕头?本来是想承认给你道个歉,今天见你小小的孩儿就这么狂妄嚣张,要是让你得了意,那我以后还算是你的哥哥吗?不认了!说什么也不承认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好半天过去了,没有人站出来。

“好!”张仲文又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证据?”

月色中张仲文笑了,小脸上全是自信和骄傲,那一番话也不晓得是在说给谁听。

“你自己不承认是吧?嘻嘻……”说完他在身后拿出一个小花盆来,那是一株很普通的仙客来,刚打了几个花苞,只有一朵很小的红花开在顶端。只听张仲文在众人面前竟然对着那花自言自语起来:“小红,你告诉我,那天你在窗台上,你肯定看见了,是谁把百合给踩死了?”

杨立功听笑茹讲过,说小文有“四大护法”帮他办事,小红小翠小黑和小花,他先前还以为是四个小孩,今天竟然见到“小红”是一盆花!他越想越觉得好笑,才发现原来乡下的小孩子的想象力也是这么丰富的。

只见张仲文把耳朵贴在花朵旁边,点着头,“嗯、嗯”地支应着,真好象那花对他说了什么。

“你没有看错?”张仲文严肃地又对花说。

柴堆下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万分崇拜地望着张仲文,眼里流露出恐惧而又兴奋的光芒。

“嗯,我知道了。”张仲文对着花认认真真地点点头,猛一下子面向人群,用一种怪异的腔调说:“小红告诉我了,那天它在窗台上看见了踩死我百合的人,小红还告诉我,今天晚上我的百合花的魂儿也回来了,它死的冤枉,要找他报仇,现在那花的魂儿就在那个人的头顶上!”

话音刚落,林森、青海和笑茹就斜眼不自觉地朝杨立功那里看过来了,杨立功也本能地朝自己的头顶望了一眼,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而且这一细微的动作也只是瞬息的事情,可是张仲文小小的眼镜里火花一闪,一切了然于胸。

“好,天黑了,大家都回去吧……”张仲文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嘛,哪里有什么花的魂吗,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吓唬人的。”杨立功不知道他刚刚好奇的动作已经将他自己出卖,只是讥笑着在心里想着。那群小孩子也都在四处张望,想看看花的鬼魂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庭院里除了暗淡的月光和婆挲的树影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有失望而又如释重负地三三两两做鸟兽散。

张仲文从柴堆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杨立功想,看来他自己也觉得没面子,要上床睡觉了。

九点刚过,扬立功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就听见外面的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走到他的门前就不响了。他以为是他的妈妈来看他是否睡着,也就没在意。屋子里面没有开灯,黑黑的,气氛有点古怪;杨立功竖起耳朵等他妈妈离开,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听见离去的脚步。他有些害怕了,不由得哑着嗓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是谁啊?谁在外面?”

没有回答。

可是他一紧张,就总觉得外面有人,他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谁啊?谁在哪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好象是自己开的,外面的灯光照进来,他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站在门口,也不出声,径直朝自己走来。杨立功汗毛倒立,吓得一下子就裹起被缩到墙角里。那个黑影走到他床前不动了,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小文!你干什么?”杨立功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弟弟张仲文。

“你猜啊?”

杨立功心虚地说:“这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哼!我今天见人多,给你留面子;现在屋子里就我们两个,我要你给我磕头陪不是。是你……踩死了我的花吧?”

“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才不会给你一个小孩子磕头呢!”杨立功惊慌失措。

张仲文轻蔑地笑了,他稚嫩的小脸上隐现出愉悦的神色,只听他摇着头说:“你不愿意给我磕头也行,可是你得让我骑着你在屋子里走一圈……”

“你!你太过份了!我不就是……”

“哈!不就是什么?你承认了是吧?”张仲文抓住了杨立功的破绽。

杨立功懊恼地拍了一下头,他觉得自己太不经唬了,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就招了。他叹了口气,摆出大哥哥的架子,低下头,去拍小文的头,柔声细语的说:“小文弟弟,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向你道歉还不行吗?你是个男孩子,要有气量,哝,这样吧,哥哥这里有五毛钱,送给你,你明天买冰棍吃吧。”他慷慨大方地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那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张仲文滑稽地看着他的这个哥,有一些莫名其妙。不过他慢慢地说:“你倒个欠就完了?你倒是大方啊。我的金丝百合的种子是我师傅从终南山带来的,我用明矾水泡了九天九夜,辛辛苦苦地载在花盆里扶苗,再挪到外面去让它们打花苞,你知道吗?我种出来的是双凤朝阳,比我师傅得都好!结果叫你一脚就给解决了……五毛钱!呸!我一辈子真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你到底是给不给我下跪!”

杨立功吓得愣在那里,他见到这个六岁的小孩眼中散发出凶狠邪恶的光。捏着钱的手停在空中。

“小文……你听话啊,要不哥哥赔给你好了!”

“赔?你拿什么赔?”张仲文狂妄地笑了,“五毛钱?哈哈……”

杨立功生气了,他觉得这小孩有点不知道好歹,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语气生硬地说:“那我要我妈妈赔给你好了,这么晚了,我要睡觉了,你也快回去吧!”说完就上床,也不看张仲文。

“是你自找的!”他听到张仲文阴沉地说。

他回过头来刚想对他说:“小孩子说话不要那么没礼貌……”可是话没出口,他就看见张仲文手臂上多了一个什么东西,象围巾一样,发绿,缠在他胳膊上,还在蠢蠢欲动。只见张仲文把那个东西的头拿近嘴边,亲了一口,亲密地说:“小翠,给我教训教训他,要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说完他一伸手,那东西象一条链子似的就飞向杨立功。还没等他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就感觉到胸前发凉,定睛一看,只见一条一尺长的青皮小蛇已经咬住了他的衬衣领口,湿滑的身子贴在他的肚子上,睁着磷火般的小眼睛恶毒地在瞅着他。杨立功从没见过蛇,顿时就吓得魂飞魄散,他刚想喊就见张仲文挥起枕头朝他塞过来,不偏不依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喊出来惊动楼下的大人。

“别乱动啊!你一动小翠就会咬你!”张仲文阴惨惨地说。

杨立功觉得那凉凉的东西贴在自己身上,蠕动攀爬,早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脚都软了,四肢无力,哪里还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被张仲文堵住了嘴,靠在墙角里,大气都不敢出。

张仲文见他浑身发抖,嘿嘿地笑了:“真没用……就这点能耐还跟我斗?”说完他用手指拎起小蛇,三绕两绕把它缠在了杨立功的脖子上,“小翠,他要是敢乱说乱动,你就在他的脖子上扎个口子,放了他的血!”

说完扔掉了枕头,双手交插,得意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支起杨立功的下巴,让面色惨白的杨立功看着自己。杨立功已经被吓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惶恐地盯着这个小恶魔,牙齿叮叮当当做响。

“你有两条路,一是给我下跪三个响头。二是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走哪一条?”

杨立功被那蛇缠住了脖子,浑身都僵硬了。他不敢看那蛇,心里想:“妈啊,他根本不是小孩,是妖怪的……可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他是我弟弟,我要是给他磕了头,我以后还有脸见人吗?”万般无奈只好勉勉强强地挤出一句:“什么……什么条件?”

张仲文见他就范,抿着小嘴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很简单,我要你给我做算数作业。”

“什么?”

“我最他妈讨厌算数了。下学期你要给我做所有的算数作业。”张仲文恶狠狠地说。

“啊?!”杨立功有点不相信。

“还不许做错啊!你做二年级的题没有问题的吧?苯蛋?”张仲文放肆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半是威胁,半是恐吓。杨立功见那小蛇的绿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转,火红的信子在张开的露牙的嘴里贴着他的下巴一伸一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咬自己一口,顾不得想太多了,只匆匆地答应:“好,好,没问题……你快把这玩意儿拿开……”

“你可不许反悔啊。不然……哼哼……我有一万个法子叫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张仲文自信地笑笑。

“好,我帮你做,帮你做就是了!”

“当然不能让家里大人知道!你要敢泄露一个字,你看看你头顶……”张仲文一指他上方。杨立功抬头一看,他差一点儿又喊妈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掌大的黑毛织蛛已经在他的头顶房梁上接了一张网,现在垂下一条长长的线张牙舞爪地在他头发丝很近的地方悬挂着。他马上就要昏到了。

“你明白了吗?大功哥。嘻嘻。”张仲文甜甜地叫了一声,但是在杨立功听起来却是那么毛骨竦然。

“明白,明白。”他象汉奸回答鬼子太君那样应承着。

“好。算你识相。”

“小翠,回来!”张仲文伸出手来,那小青蛇得了令,滑动身子,在杨立功脖子上转了几圈,噌地扑到了小文的手上,那一刻杨立功只觉得有一根绳索在自己脖子上绕来绕去,仿佛要绞死他般。那小蛇到了张仲文手里,乖巧地盘了个座,讨好地看着张仲文。杨立功大难不死,一屁股坐倒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大功哥,你睡觉吧。只要你记得刚才的话,我就不会为难你的。哈哈。”张仲文把小蛇捧在手心里,笑容可掬地说。

“……”

“那我走了。”张仲文走路竟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倒退着来到门口,一转身不见了。门好象是自己关上。

杨立功望着头顶,织蛛也没有了,只有一张巨大的网,铺在墙壁上;一只可怜的小虫粘在上面,不敢挣扎,好象死去多时。他努力地使自己相信,刚刚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恶梦——一个恶魔变化成六岁小孩的恶梦。

然而那不是梦。是现实。

在杨立功心目中,张仲文,也就是他小文弟弟,最初的形象是一个白胖的小孩,头顶长角,身后有三角形的尾巴,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铁叉。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也说不清,总之他有一天无意间看了一本圣经故事儿童画册后,这个形象就明确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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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5发布于 04-08 16:45 较早前
(下)

沿江县民主小学象所有的小学一样。

在这里老师是园丁,孩子们是花朵;学生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师们既象妈妈又象朋友;总之,全中国范围内随便拿一篇小学生的关于校园的作文就可以了解到这里的全貌。

二年级一班在迎接了刚开学不久例行的大扫除外,整间教室显得窗明几净,神清气爽。小朋友们都乖乖地把小手背靠在身后,直直地坐在座位上,有纪律有笑容地迎接老师来上课。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菊也情绪高昂地夹着书本教案走进了来,她满意而又和蔼地扫视了一下同学们,然后是教室……

“起立!”一个甜美的小女孩的声音。

“老师好!”接下来是全班整齐的问候。

“同学们好!”王菊点头致意。可是当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却在对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一把雨伞。那雨伞挂在班级里平时给学生们挂大衣的有吊勾的卫生角上方,偶尔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也给学生们挂雨伞;可是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九月天高,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晴朗得连一丝风都没有;而且那伞大的可笑,又黑又长,恬不知耻地挂在雪白的墙壁上,让人看了既别扭又闹心,王菊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问:“那是谁的?”

全班嘿嘿地压低了声音哄笑了一下,班长李大红举手,老师点头,李大红站得直声音响亮地地说:“老师,是张仲文的!”班级里又笑了。王菊不悦地问:“张仲文,你拿伞干什么?”

张仲文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老师,我怕下雨。”

“哈哈哈……”全班好象压抑了很久,就等他这么一说,才彻底暴发出。

“张仲文,这么晴的天怎么会下雨?你是不是听谁瞎说的啊?”王菊既好气又好笑地问。

“报告老师,我今天早上听天气预报了,今天没有雨!”李大红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补充。

张仲文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同学们的笑声,他也不愿意解释;就那么平静自然地望着老师。王菊平时不怎么喜欢张仲文,因为她总觉得这个小孩有心眼,不好管;可是张仲文还算听话,也不淘气,她也挑不出茬来。更何况她也惹不起他,张仲文的爷爷和叔叔都是县里的高层领导,姥姥家又特别有钱,典型的小少爷,没给她找麻烦添乱已经算是万幸了。“好了,大家不要笑了。张仲文同学又没犯什么错误。好了,我们上课。”

老师嘴上没说什么,可是那墙是黑色的大雨伞搞得她一节课眼晕。她不时地看向外面,可是这么炎热的下午怎么会来雨呢?

下课了,老师出去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开始吃吃地笑,还有几个孩子围观那把大伞,好奇地指指点点,不知道那个嘴快的把这算不得奇闻事情传到外班去了,连五年级的杨立功都知道了。他这几天被张仲文搞得焦头烂额,又慌又怕,白天要陪他玩,晚上得给他写数学作业,一个不小心就被那“小死崽子”一顿臭,他是不敢打,也不敢骂;更可恶的是那小死崽子在大人面前净装好人,一口一个大功哥叫得特甜,哄得全家人都以为他们小哥俩一见如故感情特好呢。岂知他是敢怒不感言,忍气吞声。今天吃完午饭,几个小孩要上学来,小文就吵着要带伞,结果笑梅还真听他的,揣了把漂亮小巧的折叠伞就上初中去了。杨立功老大不乐意,他看外面天晴无比,说什么也不肯带。乔家大人都在省城里上班,家里就两个老人,乔奶奶给小文找了把大的伞,笑眯眯地对小文说:“要是下雨,就和你大功哥打一把……”

结果笑话真的发生了,不少人都来看那把奇怪的大伞。还有心直口快的对坐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小文说:“张仲文,你是怕晒吧?那么大把伞都可以给你当凉棚了。”

就连李大红也忍不住嘲笑比她小三岁却和她念同一年级的张仲文:“哎!张仲文,你把那伞拿下来,看看是伞高,还是你高啊!”

“哈哈,张仲文打着那伞,就象乌龟躲在龟壳里一样。哈哈……小乌龟!”不知道是谁在起哄。

张仲文年龄特别小,他是凭着他二叔当地方教育局长的关系才提前上的学。六岁的他上了二年级,加上他长的也小,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不过张仲文似乎不在意同学们如何评价他,他总是很平静很自如地对待班级里的人和事物。在学校他话不多,也不太爱搭理人。

在大家的嘲笑中张仲文漠不关心地摆弄着一张纸条儿,什么也不说,也不反驳。

下午后两二节课是自习。王菊老师利用这个时间组织主题班会,要小学生们讲一件“发生在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事情”。鲜红的队旗挂在黑板上,同学们都煞有介事地规规矩矩地虔诚地听老师讲这次讨论的意义。

班长李大红第一个发言,她在假期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和奶奶一起收废纸,她再三强调她奶奶不是捡破烂的,她那么做是为了废物利用保护环境。学习委员林丽丽第二个发言,她骄傲地说她在假期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了首都北京,带她参观了北京长城故宫博物院等,当她讲到瞻仰毛主席遗容的时候用了很多形容词和副词来修饰她当时的激动;接下来班级干部和很多积极的同学争相发言,有勇救落水儿童的,有拾金不昧的,有尊老爱幼的,有还有遇到了应用题不会跑了几公里的路找老师请教的。总之都很正派很向上很主旋律,好象假期里爬电影院的后墙看电影和偷机械厂大院里的铁换糖吃都和他们没关系一样。这班会洋溢着热烈健康的气氛,老师和同学们都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集体感到骄傲,掌声和老师的表扬声不断。

王菊老师真不愧是一位有经验细心的班主任,她在聆听同学们发言的同时,也在观察注意着这祖国花朵们脸上的表情。她发现张仲文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在认真地在听;心想这孩子可能是因为伞的事情受了讥笑,所以情绪不高,于是她善意地说:“张仲文,你来给大家讲讲,你在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事是什么?”

张仲文不知从什么地方回过神来,腼腆地起立谨慎地说:“老师,我没什么可讲的。我年纪小,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接着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师和蔼地说:“没有关系的,你就讲一下吧。有意义的事不一定是什么大事,它可以是一件小事,比如你帮爸爸妈妈做家务啊,自己学习了生字啊,都可以的啊。”

“老师,真没什么。你让别人说吧。”张仲文不太情愿。

王菊老师心想,这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应该鼓励他发言,锻炼他的表达能力,于是说:“张仲文,不要紧的,你就随便说一下吧,我们大家都支持你。好,大家给张仲文同学鼓鼓掌,鼓励他一下!”老师大方热情地说,全班响应号召,大家都带着微笑拍手,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馨的掌声。

张仲文一看形势,知自己不说点什么是下不了台的了。于是就顺嘴胡编:“我在假期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帮住我家的邻居胡爷爷看菜园。”他想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应该不会招人猜测。可是他话音还没落,就听李大红拍案而起,撅着嘴脸红搏子粗地说:“老师!张仲文撒谎!今年春天胡爷爷把菜园子卖给我家了,;他根本没种菜,张仲文也根本没帮人家看菜园!”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张仲文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撒谎,还在如此圣洁严肃的班会上!

王老师也是心里一沉,她知道老胡头早在六月就回农村老家了,一夏天根本没在这里。张仲文真的是在撒谎。

“张仲文,撒谎是一名少先队员在集体里应该表现的吗?”老师觉得他这个反面教材出现的很出乎意料,但很及时,心里不紧窃喜。张仲文一撇嘴,在心里骂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这时候有人举手了。“老师,张仲文这种行为是他思想落后的表现。”

“老师!张仲文假期的时候总和他家附近的小孩子玩,一次小队活动都不参加!”

“老师!其实我们班级里大多数人还是诚实的,张仲文有缺点,我们大家要一起帮助他改正!”

“……”

那群小孩逮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掀起了新一轮发言热潮。张仲文站在那里,烦躁地看着一个人起来另一个坐下。底下的同学们都用或怜悯或厌恶的表情看着这个大晴天拿雨伞的小孩,幸灾乐祸,理直气壮。大家批评了他好半天,张仲文有一丝愤怒,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可是老师又说了:“张仲文,你说说,大家说的对不对?你以后应该怎么改正?”

“老师。你让我说?”张仲文挺起了胸膛。

“对啊!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老师温柔地注视着这迷途的羔羊。

“那我可说了……可是我怕大家不原谅我。”

“不会的,有老师和同学的帮助,相信你一定会改正自己的缺点,你看,这不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

张仲文吐了口气,抬起头,谁也不看,清楚大方地说:“假期大家都做了有意义的事,我没有做。但是我看见了一些事,挺有意思的。

大家以为他要承认错误呢,没想到他把话题一转。“李大红的确是和她奶奶在收废纸,都受到咱们学校来了,她和她奶奶合伙偷了咱们学校后院里晒的旧教材,李大红从小门爬进去把书往外递,她奶奶在外面用一个竹筐装;她俩趁假期学校没有人,值班的老头又爱睡觉,偷了好几天。然后卖给收购站的老秦,李大红头上的新发夹就是用那钱买的。大家也不想想,她奶奶那么抠门个人,连根冰棍都不给她买,怎么突然转了性买个发夹给她呢?还不是她回家和她奶奶商量好了来偷,卖了纸倆人分钱……”

李大红一听,吓得条件反射地蹦起来,带哭腔地直着他说:“你胡说八道!”

“哼……不信大家去问收购站的人啊。还有啊,李大红,你的练习本是用那天偷出来的以前的考试卷订的吧?不信大家翻出来看看!”

李大红紧张地抱住自己的书包,脸惨绿;还没等老师来看,张仲文又说了:“北京是个好地方,谁不想去啊?可得有钱啊,林丽,你爸爸是教育局的科长,妈妈是后勤的。这次本来到北京是派你爸爸去学习,可是你爸爸非把你妈妈和你也带上,学习班一共十六天,你一家先长城后故宫,玩够了北京玩北戴河,你回家问问你爸爸去,他自己花了一份钱吗?还不是用参加学习班的名义去旅游,好让公款给报销旅差费?你爸爸为这事讨好我二叔一个多月呢……”

林丽是个内向羞涩的女孩儿,一听马上“呜”地一声捂着脸,趴了在桌子上。这时候屋子里起风了,大家觉得凉意顿生。

“哼,陈小刚,是你从河里救了林森吧?可是他是怎么掉下去的呢?那天你怕你妈知道你下河,就要脱了裤叉儿游泳,河对面有女孩子,你也不管,愣是光着腚跳下河,还朝人家小女孩泼水;结果林森笑话你说你耍流氓,你就一脚把他从岸上踢下去了。进了水你才发现林森不会游泳,吓坏了把他拽上岸。被路过的大人发现,夸了你一顿。你还美上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听着张仲文慢条斯理地讲话,被他嘴里触目惊心的事实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外面的天已经阴了下来。

“还有啊……”

“行了,张仲文,你不要再讲了。老师都知道了……”王菊始料未及,被气得七窍生烟,她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大红,轻轻地说:“李大红,你到办公室里等我。”

“老师……”李大红绝望地含泪呻咽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象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被驱逐出了大森林。

班级里一片沉默。一个气氛活跃歌颂美德与快乐的班会现在是一片被屠杀过的死寂。刚才以李大红为首的那批不可一世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好儿童都惊恐无助地望着老师。王菊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计划中赞扬先进贬斥落后的班会就象一列原本在希望的田野上飞驰的列车,大家都在用各种方式歌颂生活赞扬美好事物,可是一下子车栽进了一个大坑,摔得车上的乘客七荤八素,人不人鬼不鬼,她是这趟车的导游,一下不知该怎么交代了。她脸色隐晦,咬着嘴唇,扫视着全班。

这时候一名老实的女生站起来小心地说:“老师,您别生气了……”

王菊找到了台阶,她激动地说:“老师不是在生气,老师是在痛心!老师在在想,为什么我们班的同学会…这样让我失望。”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场面,刻意地用手捂住胸口,做深情教诲,痛心疾首状:“老师能不生气吗——”

她见张仲文很紧张地举起了手,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示意他站起来。那小孩子真诚地善解人意地关怀老师说: “老师您别生气了,这样对您的身体不好。”

老师感激地点了一下头:“我做你们的班主任,从来没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多累,……”

“可是老师啊,你不为比自己,也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天地良心,张仲文是很善意地说这句话的。可是王菊听了脑海里“嗡”地一声,就象被人很突然地狠狠扇了一个大嘴巴。因为全校都知道她结婚才一个星期,婚假刚过就来上班了。

“啊?王老师有小宝宝了!”班级里的人好奇地叽叽碴碴来,大家都很兴奋地往她的肚子上看。

“你……你说什么?”王菊恼羞成怒。

“王老师,我不骗你,你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弟弟。”张仲文很有把握地告诉她。

王菊强忍心头怒火,心想,“才一个月!省城医院的B超都看不出是男是女,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可是当这么多的孩子面前她不便发作。她面色一会儿灰一会儿蓝一会儿紫又一会儿发黄地大喊一声:“大家安静,老师没有小孩子!现在下课!值日生打扫卫生!”

她一说下课好象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被分散了。毕竟是一群低年级的小孩,对男女之事不敏感。可是她真担心他们回家和他们的父母说,那她可怎么再在教育界混啊……她恨得张仲文牙根直痒痒。天知道那个小王八蛋是在胡说还是蒙上的,她开始后悔自己组织这个班会了。

她头昏脑涨地走出教师,一抬头看天,嗯?天怎么变黑了?

那天的雨来的之快之突然让民主小学群体师生永生难忘。本来还是很晴朗的大太阳天在一节课不到的时间里风云变幻,先是飞沙走石,刹那间黑云密布。还没等雷打透,豆大的雨点就迫不及待地狂砸了下来。暴雨过后,变成了连绵的不大不小的中雨。在下午放学下班的时刻将全校师生困在教学楼里,因为连续长期的旱天谁也没有准备雨具,误了回家做饭的老师和看动画片学生们都懊恼不已,垂头丧气挤在走廊和教室里大骂天气预报和季节无常。

当然还有让他们印象更深的事。

在全校几千师生众目睽睽下,一把黑伞旁若无人地支开。五年级才转学来的杨立功打着伞,二年级的张仲文站在伞下,二人堂而皇之地在大家的注视下潇洒地走进雨中。他俩横穿操场的时候,羡慕的嫉妒的惊讶的骂街的不可思议的不甘示弱的眼光都齐唰唰地集中在二人身上。可是他俩似乎视而不见,就那么招摇地走了。就在他们要消失在雨中和大家视线尽头的时候。只见他倆停下来。个子矮的那个回过头,面向窗户里玻璃里看傻了的大人和小孩,毫无表情的脸上小嘴好象微微地抬了一下。之后,头也不回,安然自得地回家去也。

于是,沿江县张仲文的传说正式翻开了历史的第一页。

从政府机关到工厂街道,从农贸市场到乡镇企业,大家都争相议论着乔月兰的儿子,老县委书记老张的孙子,身上种种的奇闻异事。有的说那小孩子是神仙转世,能掐会算;有的说他是狐仙上身,法术高强。一个大家都确认的事实那个小孩子会给人看风水,断阴宅阳宅,因为一个副县长的老爷子死了,就是看在老张书记的面子上请那小孩给看的坟地。出了殡之后没几个月,那县长的大儿子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自小有精神病的女儿也不治而愈,那县长也升了官;都说这是张仲文给他们家扣了一条福脉,才使他们家如此兴旺。而且这小孩据说有一双阴阳眼,日观阳,夜观阴,可以和鬼神说话,他家邻居的的一个女儿在乡下养鸡,被黄鼠狼给迷上了,整天疯疯颠颠的,说胡话,摔东西,怎么治也不好;结果那天恰好张仲文在大门口碰见那闺女,只见张仲文卡着腰指着她就开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跑到我家门口来撒野,快点从我姐身上下来,不然小心你的小命!”在场的大人都亲眼见到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砂石过后,那女的瘫在地上,她家人拉回去灌了几口绿豆汤,人起来了,好了,跟没事一样。

民间舆论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张仲文的事迹不知道是越吹越玄,还是越描越黑。总之那小小的孩子大仙的外衣一被套上,他就痛并快乐地接受了下来。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在对自己孩子的神气本领问题上划分出两大阵营,一是扫除禁止派,以张仲文的爸爸为首,他深恶痛绝地想把自己的儿子从封建迷信的糟粕中拯救出来,他在家的时候绝对不许张仲文给人算命看风水;一是发扬光大派,以家里的老人们为首,他们觉得反正自己的外孙又没有招摇撞骗,能造福一方是光荣的事。还有以张仲文的叔叔舅舅为代表的看热闹派,他们不支持也不反对,平时也都摆出高级知识份子崇尚科学的嘴脸,可是一但有个大事小情也还都讨好地来征求意大仙的见。张仲文常常自怨自艾地趴在窗台上,对他的小鸟小蛇小花小织蛛说:“大仙难做啊……”

注解:阿修罗:佛经里天龙八部之一,好战,以毁灭为乐。因此,也将被战争或强大的力量破坏后的地方称呼为“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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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6发布于 04-08 16:46 较早前
第三章 夜叉劫

作者警告:本章将在一些场景中出现相当数量的民间口语,粗俗且极不文明;希望广大读者能用辩证的眼光和宽容的态度来区别对待;毕竟那是一种生活现象和不正常的儿童心理,它代表的只是一种地方特色,但不代表一个地方的精神文明程度。作者拜谢。

(上)

不知不觉间,秋风穿过山谷,催红了满山的枫叶儿;葡萄架上的绿藤上紫红漆黑的珠子亮晶晶地打上一层白霜,含羞带笑地挂在人眼前;转眼八月十五中秋节要到了。

张仲文午睡之后起来,感觉十分之不爽。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件心事。

他爸爸已经从日本回来,依照父子约定,他爸爸给他从那遥远神秘的东瀛小岛带回来一台任天堂游戏机。那红白色盒子简直就是个宝贝!接到电视就可以玩SuperMario,在电视上出现一片梦幻般的蓝天白云,一个红色的小人蹦蹦跳跳的,可以顶砖块,吃上一个大蘑菇就可以变大……那玩意儿差一点儿就把张仲文的魂勾走,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只要让他在电视机前玩一会儿,你让他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他也万死不辞。可是大人们却不让他总玩,说对视力不好,还怕他迷上了游戏耽误学习;最要命的是他爸爸用此来要挟他,对张仲文说,他在省城里上班的时候,不管是谁来求他给看面相问风水赶鬼请神的都不许答应,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再碰游戏机一指头!张仲文原本也不太喜欢给人家指三道四,这下果然听话,不管是七大姑八大姨来求好话说尽都不好使,大有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之势。

可是今天早上他的一个表舅爷的三外孙女的连襟又来了,被张仲文的妈妈回绝之后不死心,私下里对小文说,如果小文给他的儿子起一个能带来好运气的名字,他要什么都答应,而且还不告诉张仲文的爸爸妈妈。那家伙真厉害,也不知道从谁嘴里打听出来小文喜欢游戏机,就许诺说第二天带一盒最新的游戏卡带来给他,只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一办,以后还有玩不不尽的游戏卡,因为他是做家电生意的,搞那些东西很方便。

小文利欲熏心,一口答应。新的卡带到手了,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不敢在家里玩。他怕爸爸妈妈发现,怕杨立功或者笑茹说出去。传到他爸爸耳朵里,他爸爸可不管他是不是大仙,打起来是真疼的。

于是郁闷加上焦急,他睡落了枕。很不舒服,想出去走走。

来到院子里他就看见笑梅姐和杨立功在葡萄架下面的桌子上在做作业,两个人不时地说笑着,眉飞色舞,很愉快的样子。

看到小文出来,笑梅挑起眉毛说:“小文,睡醒了?”

张仲文懒懒洋洋地点了个头,杨立功见这魔王出来,心想好不容易才清静一会儿又完了。

“笑梅姐,你领我去吃羊肉串吧。”

“大白天的哪里有羊肉串?等晚上吧。就知道吃,你看你胖的脸都嘟噜了。”在笑梅眼里,张仲文和别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她的一个小弟弟。

“那你领我出去逛逛吧,去江边,去公园,啊?笑梅姐……我都要没意思死了。”张仲文撒娇的本事也不是盖的。

“不行,你姥和姥爷都出去了,咱得在家里看门儿。”

“真没意思,还不如去上学了呢。星期天最没劲了。”

笑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半蹲着面对小文说:“小文,姐求你件事行吗?”

小文向来喜欢他的姐姐,拍了拍胸脯,很痛快地说:“姐,你说吧。”

“嗯……小文,你给你大功哥看看相吧!他今天算数测验没考好,担心着呢,你给他算算,好让他安心!”

杨立功刚才也只是顺嘴对笑梅讲了一下,没想到笑梅会当真,他慌忙地推脱道:“不用的,不用的!”再说了,他不愿意求小文什么事。

张仲文对杨立功一直都不满,因为自从他来了之后,姥姥姥爷还有家里的大人都对杨立功格外照顾,对他不免分心,最可恶的是他喜欢的笑梅姐明显更喜欢和杨立功说话,也不太理他了,就连笑茹都一天到晚抱着个娃娃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大功哥地叫,他不就是在大城市里住过几年吗。去过动物园很了不起啊?见过真的飞机很了不起啊?甚至连周围的小孩子似乎都更愿意和杨立功玩,忽略他张仲文。虽然那次他吓得杨立功给他写了很久的算数作业,杨立功也很让着他,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过瘾,总想再找个机会整整他,让他知道,谁才是家里的中心,谁才是这一片街道的精神统治者。

张仲文的眼睛眨吧眨吧地说:“好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不要了!”杨立功虽然和张仲文相处不久,但他已经凭观察得出一结论,只要张仲文的眼睛一眨,眼珠子一转来转去,就绝对没有好事情!一定会有人倒霉!

“没关系的,小文的能耐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你到咱们家这么久了,也没让咱们的大仙给算算!”笑梅高兴地拉过杨立功。

“是啊,大功哥。我给你看看吧,看看你将来能考上什么大学。”张仲文诱惑道。

“这……”杨立功动心了。

“嗨,都是自家人你别不好意思。小文,可得给你大功哥哥好好看啊!说的好了,咱仨晚上去吃羊肉串!”笑梅勾了一下他小巧的鼻子。

张仲文心想,那是我想说好就好的吗,不过脸上还是堆笑道:“真的?”

“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姐姐,你倒杯水来!”张仲文听到羊肉串来了精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摇头晃脑。杨立功既忐忑又好奇地也凑过去,小声地说:“小文,你别吓呼我啊。我什么都不懂的!”

张仲文嘿嘿地乐,“这种事是不可以乱说的,不过,我会有什么说什么。”

笑梅拿来两个杯子,一个茶壶,好象她对张仲文的那一套很是熟悉。她把一个茶杯里倒满了水,递给杨立功,却把一个空杯子放到小文面前。对杨立功说:“你喝一小口。”

杨立功不明所以,只有依言行事。他喝了一口,笑梅泡了一点点桂花和红糖在里面,那温热的液体香甜适口,齿颊留香。刚想说,小文,你要怎么给我算命啊,是看手相么?只见笑梅把他刚刚喝过的水又倒进了壶里,张仲文一把拿过那壶,摇啊摇啊的,摇了一会儿,从壶中倒出水来,注入自己面前的空杯子,拿起来也喝了一小口,就听他笑着说:“大功哥,你是七六年正月十九申时三刻出生的,对吧?”

杨立功知道自己的生日在农历是正月十九,但具体是几点几刻他也不清楚。他疑惑地说:“小文,是我妈妈告诉你的吗?”

笑梅也笑了,她笑起来真的就象亭亭玉立的一树梅花,纯洁大方,“是你自己告诉他的。”

“我?”杨立功心想,这不可能,他从来没有对家里的小孩讲过他过去的家庭和与自己有关的事。

“哈……小文的绝活啊,他师傅叫作六水真人,他当然会用水看人心事的本领啊。你刚才喝过的水,已经把你身上的秘密都告诉他了。”笑梅得意地解释道,张仲文更是猖狂,举着水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不信……”

“好,大功哥,现在你再喝一口水,喝的时候心里要想着要问我的事情。我不需要你亲口说出来,就可以告诉你答案。”张仲文知他不会轻易相信,端起壶来给他又倒上了一杯,杨立功看着杯子里微微发红的水,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张仲文不等笑梅来帮他,自己摇了摇壶,倒出一杯喝了下去。只见他一抹嘴唇,不紧不慢地说:“大功哥,你这次测验语文九十六分,数学九十分,虽然不是班级第一名,但是考过你前面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了,他瞧不起你,你也不用瞧得起他……”

“啊?”杨立功不担心自己的语文,只是数学考得不太好担心而已,他没想到小文会告诉他自己的分数,也没想到小文连他和自己前面的眼镜关系不好也知道。“服了吧。”笑梅拍着小文的头,自豪地对杨立功说。

杨立功毕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又怕又激动,更觉得有趣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问道:“小文,你不安是在骗我吧?”

张仲文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笑梅又说:“你要想好啊,小文只答三个问题的。”

杨立功又倒了一杯水,这次小文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很得体地说:“大功哥,你将来能上个不错的大学,不过离家不算远,你还会出国的。”

杨立功心下一惊,心想,他果然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难道他真的是象乔叔叔说的那样,是条蛇精托生的?

第三杯水下肚,张仲文笑嘻嘻地说:“大功哥,你想你爸爸了是吧?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顾虑太多啊。你爸爸现在挺好的,四个月后他回来看你一面,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杨立功低头不语。

笑梅一看情绪不对,连忙差开话题,笑眯眯地逗小文:“小文啊。你说你大功哥将来的媳妇在哪儿啊?她长的漂亮吗?”

杨立功脸红了,他知道笑梅是在逗他,他才十岁,哪里想过什么婚恋之事,可是小文却不依不绕,口没遮拦地说:“那我不知道,不过,等他遇见一个和他一起在地里埋花的女子,那个就是他的媳妇了。大功哥,你要注意啊!呵呵……

杨立功对这事情倒不太在意,可是笑梅一听变了脸色,慌忙插话,“小文,那你还看出来什么了?”

“嘻嘻……大功哥,你屁股上有块胎纪吧?还是等边三角型的呢,是吧?”张仲文捉狭地说。

“胡说!我哪里有什么胎纪!”杨立功一下子脸更红了,他根本没有什么胎纪,那全是张仲文故意编出来糗他的。杨立功在笑梅面前怎好意思和他争论自己屁股的事,可是小文却明白他的心理,越发紧逼:“那你脱了裤子让咱们看看啊!一看不就都知道了嘛?”

杨立功知道小文诚心要整他,又急又恼,“没有就是没有!你别胡说!”

笑梅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制止:“小文,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

“好啊。我还知道大功哥总想给他以前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张媛媛的女生写信!可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嘿嘿……”小文就是想看杨立功羞愧的样子。

“没有啊!她是我的同学嘛!”杨立功急了,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

“还有啊……大功哥——”没等他说完笑梅捂住了他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别拿你大功哥开心了!再乱说我不带你去吃羊肉串了!”

杨立功感激地望了笑梅一眼,心想这个家他可怎么待下去啊,在这个小魔鬼面前他一点秘密都没有。

好在小文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大仙,他见杨立功在笑梅姐前抬不起头来,也就达到了目的,眨眨眼睛说:“笑梅姐,大功哥,咱们去玩游戏机吧!”

“好,我也去玩。”笑梅见有了台阶下,连忙附和。

吃过晚饭,张仲文就兴高采烈地在她姐姐和哥哥地带领下到外面的公园去玩,那里有他朝思暮想的羊肉串。笑梅姐牵着他右手,杨立功老大不情愿地牵着他左手,他被他姥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穿了件小西装,特牛,再加上内心充满了对羊肉串的美好向往,走起路来一步三跳的,所以看起来也还算天真可爱。

杨立功对张仲文深恶痛绝,可是他还得装出一付无所谓的态度;他不想和一个小孩儿纠缠起没完没了,他怕笑梅和家里的人说他小气不懂事。于是他麻木地领着小文,在笑梅的指引下朝公园走去。

走到一个路口。只见家对面小卖店的大勇和几个小孩子最里骂骂咧咧地聚成一堆往一条小路上走去,张仲文喊他,他们也没听见,都神情古怪地匆匆地往前跑。笑梅一见,叹了口气说:“不是桂花又和他打上了吧?”

“哎呀!”小文一听马上挣开笑梅和杨立功的手,飞也似的去追大勇,跑了几步回头喊:“我就是去看看!”

“不行!不许去!”笑梅去撵他。可是小文撒丫子跑得欢,一溜烟儿没影了,笑梅为了显得比杨立功高,特意穿了双高底儿的鞋,跑不快,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杨立功问:“咋回事啊?”

笑梅只有哭笑不得地告诉他:原来这条街道上的小孩儿分为两派,一派是男孩子,因为大勇块头大打架厉害所以就以他为首;另一派是女孩子,因为街道主任家的女儿桂花敢说话泼辣所以是头头。平时男孩和女孩个玩个的,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前一个月男孩子聚集的坟场空地拆迁了,他们没有了活动场所,所以不自觉地侵犯了女孩子们常玩的幼儿园后院。男孩子调皮,总爱搞恶作剧来欺负女孩,再加上女孩群体本能和敏感的保护主义倾向,所以最近以大勇为首的男孩党和桂花位首的女孩党矛盾不断,在家附近玩的时候吵架不说,还把这互相歧视互相争斗的气氛带进了学校。不是上课的时候男生故意在女孩的书包里放死老鼠用小刀剪断她们的皮筋,就是在放学的时候女生逮住落单的男孩给拖到旮旯里一顿胖揍。而且最近局势因为桂花当上了学校的大队长和大勇他爸爸禁止他再到外面胡闹而变得更加动荡……男孩子女孩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积怨越来越深,敌对情绪越来越大,那酝酿在小街道里儿童世界里为了性别荣誉和活动场所霸权一场大战,已经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看来今天一定是要闹的鸡飞狗跳了!走,一起看看去!”笑梅话音刚落,已经走向了那条小路。杨立功心里发笑,他想,一群小破孩儿打群架,而且还是男打女,场面一定热闹!于是忍住笑容跟着笑梅进了胡同。这小胡同很狭窄,青苔铺满了石板,大柳树垂下来,遮天蔽日的,很是幽静。可是越往里走就越是气味难闻,象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发酵很久,终于来到胡同出口,竟然豁然开朗,杨立功看见前面是一个大泡子,四周全是垃圾,沤得那水都发绿发黑,怪不得味道奇臭。泡子这边是一大群男孩,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六岁,有剃了小光头的,有背着书包的,还有穿着大人的衣服拖拉着袖子,还有两条清水鼻涕在嘴与鼻孔之间来回伸缩的……大大小小却都一脸严肃,虽是杂牌军,但看起来却是一付严阵以待,英勇善战的样子。张仲文来晚了,只有站在外围,颠脚伸脖子地在向泡子的另一面观望。他虽然是这一片的大仙,神一样的精神领袖,但好象这种打架混战的活儿还得靠有战争形象的大勇来指挥。

笑梅和杨立功没有靠太近,因为他们年纪比较大,掺活不近去。笑梅招呼小文:“小文,你到这里来,别跟着瞎起哄!”

小文没理她,睁大了眼睛,观察这事态的发展。

泡子对面是一群神情严肃,不可一世的女孩子。正在和大勇争吵着,喊叫了半天,只见女孩子阵营里出来一个有一点瘦弱的高个子女生,也不过七、八岁,她白了那群男孩一眼,伸出竹竿般的胳膊拉起自己的花裙子,在另外两个女孩的帮助下爬到了一个垃圾箱上,还没站好呢,就见她圆整大眼指着大勇及其一帮大骂道:“张大勇!你个小逼养崽子!我操你妈!操你爸!再操你全家!操完你全家操你家祖宗十八代!”她这一嗓子真是有气势,响掣云宵,铿镪有力,无异与晴天霹雳,落地惊雷;她骂完这一句,嫌不过瘾,从脖子上把红领巾一扯,握成一个球,塞进裙子里,咽了口唾漠连珠炮般崩出汹涌澎湃排山倒海的话来:“操你妈!回家把你妈的裤叉子拿来当旗打啊!欺负你姑奶奶们算个什么逼养操的能耐!你再要是装逼(注A)你姑奶奶拿菜刀一个个地把你们的鸡巴给轧下来,回家炒上土豆茄子大辣椒,卷煎饼推到市场上去卖!我就喊,快来看啊快来买啊!张大勇和他爸的鸡巴,五毛钱一个一块钱仨啊!”

杨立功生长在大城市,哪里受用过这么夸张直接的漫骂,虽然不是再说他,他已经吓白了脸。他惊讶地看着那个骂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女孩,只见那小女孩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难堪或不好意思的,那群女孩子也没有一个人脸红,相反,她们都冷冷地轻蔑地排成一排,在滔滔不绝的骂声中根据音节和表达的需要在那个女孩子喘气的瞬间加上那句国骂:“操你妈!或,操你妈的!”这哪里象是在骂人,简直就是一个领唱在台上表演节目,下面的伴唱在烘托气氛,一时间配合的天衣无缝,错落有致,不懂中国话的人来了真以为她们是在唱歌。

“操你妈的,你的逼嘴掉粪坑里了?”张大勇还能沉得住气。看来这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操你妈!(注B)你妈了个逼!(注C)掉粪坑里也比你妈逼干净!我操你妈,操你妈下不来炕,我操你爸起不了床。……”那女孩儿越战越勇,掐起腰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勇没吱声,只见他猛地举起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朝那个女生扔去,一声尖叫声过后,大石头栽进了离女生很近的水中,溅起一泼脏水,喷得那个女生和其他女生满身都是。就听女孩子们暴怒地叫喊起来:“操你妈啊!哎呀我操你妈啊!”连哭带喊中她们也捡起身边触手可及的石头瓦片,疯了似的朝男孩这边扔过来。那里原本就是个垃圾场,可以埋汰(注D)人的东西特别多。顺手一捡就是什么臭鸡蛋烂白菜帮子,说时迟那是快,就见这臭水塘四周破鞋乱石狂飞,满天都是臭水和泥块,乱成一团;不时有被击中的女生尖叫和男生的呼喊。张仲文从来也不愿意在人前示弱,也跟着捡起破酒瓶子乐呵呵地撇,笑梅想过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一大堆小孩子堵在胡同口的高地上大声叫骂,谁也插不进去。

对岸的女生明显扔不过男生,很多人脸上、身上都沾了大量的污泥和臭水。一个穿红裙子的女生和其它人突然商量了些什么,只见那群女生都向对岸的一间破草棚里跑去,不一会儿都拿着根竹杆气势汹汹地跑回来,为首的桂花拎了一截自行车上的皮带,只听她高呼一声:“妈了个逼的,咱过去抡死那帮逼养操的!”

那群女生看见自己身上已经沾上了脏物,索性破罐子破摔,竟然趟过臭水池挥舞着棍棒和皮带,披头散发地冲过来,见人就打,尤其是桂花,她把手里的皮带抡得呼呼生风,摔着污泥脏水,嘴也不闲着,一边骂一边劈头盖脸地朝大勇极其身边的人打来。大勇一看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要跑,那群男孩一看主将落败,也都纷纷撒丫子想跑,可是出路被人挤满了,一时半会儿都冲不出去。女孩子们用沾了污泥和脏水的木棒乱打一气,打得男孩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乱军之中张仲文也被一滩烂泥泼到脸上,这时候大家都打红了眼,可没有人管你是不是谁家大爷还是大仙,李大红的妹妹李小红也在人群中,趁乱伸出十指,把他逼到后墙跟,在他白胖的脸上一顿乱掐。杨立功见一个大高个女生在小文面前张牙舞爪,怕他被打,于是奋力挤进人群,一把推开李小红,拉过张仲文。说:“你干嘛欺负小孩?”话没说玩。桂花以为他也是敌军,粘泥带水的的自行车带就抡过来,一下子打在他的屁股上,他“啊”的一声,疼得叫了起来。这时候又有几个女生一起把张仲文和杨立功一推,他们的身后就是臭水泡,杨立功拉着小文没站稳,两人一起后仰,“啪!”地栽进了恶臭的水中。

就在转身跌倒的一瞬间,杨立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把小文抱在怀里,用后身搪住了他,小文的头没进水,而他,一身刚换的崭新的白衬衣和新裤子连人一起滚进了烂泥里。好在水不深,他只是坐到了淤泥中,小文躺在他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杨立功又气又恼,只见眼前一堆打成一团的男孩和女孩,和飞溅的泥水垃圾。再就是那一句又一句的“操你妈……我操你妈……”在他耳边嗡嗡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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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7发布于 04-08 16:47 较早前
(下)

“你们不是去吃杨肉串去了吗?!”

乔老太太怎么就不明白,晚上刚出门的时候,她明明把两个干干净净的漂亮小孩儿给送出门去。怎么回来的却是一对在烂泥里滚过的小猪,还被人打的鼻青脸肿的。笑茹惊慌失措地在楼上看着他的两个哥哥,不,是两个泥人,垂头丧气地迈进了门。她人小嘴快,且很有修辞天赋,她惊讶而感慨地喊到:“你俩简直就象两摊屎!谁那么厉害啊?能拉那么大两摊……”

现在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就是眼神了。杨立功眼里的是绝望与悲痛。张仲文眼里的是羞辱与怨毒。笑梅在胡同里的时候不知被谁故意踩了一脚,现在肿得厉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但现在最张仲文憋气的是他在们口看见了他家的车,也就是说,在城里上班的大人们回来了!这下热闹了……

“张仲文,你过来!”张老师对他向来直呼其名。“你挺能的啊?学会趟混水了?”

张仲文不敢惹他爸爸,乖乖地站着不出声。杨立功的母亲也出来了,大惊失色地说:“大功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笑梅只好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不关他的事,都是我和小文领他去的,他谁也不认识的。”笑梅向大人解释。

“哼,就是这个小畜生闹的!我知道。”张老师脸色铁青。

“大功啊!你怎么不拉着弟弟呢!”杨立功的母亲埋怨道。“走,小文,舅妈给你洗一洗去!”

“大功,你先和你妈妈进去。我有事要问这个畜生。”张老师语气强硬。

“张仲文,你的那个游戏卡哪里来的?”

“借同学的。”张仲文低头不敢看他爸爸。

“你再说一遍……”张老师的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张仲文害怕了,只有战战兢兢地说:“二宝表哥给的。”

“是啊,他儿子上星期还叫‘喜来’呢,怎么今天怎么就叫‘秀峰’了?”

“我给推的八字……改的名。”张仲文清楚在社会主义人民民主专政面前最好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不给人相面测字起名看风水,不许收别人的钱和东西……”张仲文此时此刻心里想起一句话:屋露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遭打头风。

杨立功在屋里被妈妈数落个不停。可是他知道错不在自己,自己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所以闷声不响地洗着身子;他洗完头擦干了让风吹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张仲文的惨叫和他爸爸的怒骂声:“我送你到你师傅那里是让你养病学佛经的,不是让你去装神弄鬼张大了当骗子的!你是大仙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叫你出去趟浑水,要你玩游戏机不好好学习!”张老师骂一句,大巴掌就在张仲文的屁股上狠揍一下子,张仲文“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看来他又被一顿暴打。

家里的老头老太太不干了,冲出来夺过张仲文,这才罢休。

“小文他爸这么厉害的!”杨立功吐了吐舌头。

那天家里的气氛很阴郁,张仲文一下午挨了两顿打,精神不济,且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杨立功也早早地上床睡觉,不敢多生是非,笑梅也被他爸爸妈妈一顿骂,闹了大红脸,也早早洗漱回了自己的房间。半夜里杨立功起床去尿尿,见厨房的灯亮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端了个盘子蹲在窗台下吧叽吧叽地吃着什么东西;杨立功推门一看,原来是小文穿了一件小背心儿,捧了一些晚上吃剩的咸肉片在填肚子呢。他为了羊肉串留肚子晚饭没怎么吃。后来又那么一闹,早就饿得前胸贴肚皮;看见杨立功来了,有意把脸低下。这不仅是因为他被李小红一顿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更因为他哭过,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根本没法见人。杨立功见他那可怜样,淡淡地说:“你回屋吃吧,这里怪凉的,你会感冒的。”

小文没做声。吃完了,摸摸嘴。把头低得很紧,贴着墙沿溜出来。杨立功关上厨房的门,跟在他后面。刚要回房间。没想到小文回头楚楚可怜地对他说:“大功哥,我睡不着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他心想,深更半夜的,这小鬼又要拿我开心,我才不管呢。可是话到嘴边却是:“那你上我屋里来吧……”

杨立功一生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心软,这让他自己有的时候都头疼。他的屋子在三楼,两个人悄悄地摸回杨立功的房间,小文倒是大方,径直就上了杨立功的床,乖乖地趴在那里。杨立功给他盖上被子,也躺在他身边,俩人都不开口说话。杨立功想起上一次小文进这屋子的时候,那个嚣张,那个得意,而现在……他又蔫又哑威风扫地,象只收了伤的小老鼠一样窝在他的床角。

张仲文之所以睡不着的主要原因是他爸爸打得好凶,他屁股都被打肿了,他不敢躺不敢坐,游戏机也被没收,生活失去意义,所以精神的沮丧加上肉体的伤痛所以失眠。他不在乎和谁说话,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忘记那些烦心的事情。其实他对这个天下掉下的哥印象一般,他知道那是他二舅妈从以前的家里带来的,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叫他一声哥无非是他年纪比较大;不过他也不讨厌这个可以让他任意指使还从来不记仇的哥,虽然苯了点,不过还挺向着他,比如今天他就在掉进水泡子的一瞬间想着自己……其实有个哥也挺好的。

“小文,你还疼吗?”杨立功轻轻地问。

“费话,打你你不疼?”张仲文习惯成自然地说。

不过杨立功早已适应了这娇惯坏了的小孩,苦笑:“我发现了,你哭怎么不出声啊?你爸打你打得那么狠,你都没哭出来一声,只是叫。我觉得你挺怪的。”

“你看我挨打心里挺高兴的是吧?”小文善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杨立功考虑了一下,“有一点,不过现在觉得你挺可怜的。你爸爸好象从来都没对你笑过,他就知道把你关起来让你看书,你才这么小,至于吗?”

这句话说到小文心里去了,他愤闷地说:“我爸就那样,他各痒(注E)我,我也不愿意理他。”

“原来你也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找我爸的类型啊?呵呵……”

“我不怕他,只不过,我拿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我爸爸呢?”

“喂……小文,你真的是……”他想问,你是不是真象大人说的那样,是条蛇精托生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黑漆漆的夜里,那些话讲起来怪吓人的。再说,他怕小文不高兴。可是小文却明白他的目的,央央不乐地说:“谁知道呢?也许吧。他们都说我是一条有两千三百多年道行的蛇精,可是我想了,我真要是那么厉害,早就刮一股大风把学校吹跑,咱就再也不用上学了;而且我就把世界上所有好看的连环画书和游戏卡都抢回来,嘿嘿……我还让电视上二十四小时都播动画片……嘿嘿……”他突然陷入了狂想中,竟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杨立功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心里也觉得好笑,叹声暗说:可怕的小孩子也是小孩子。

“小文,你是有特异功能吧?我看过一些书,说有些人可以预测未来发生的事情,对了。我还知道外国有一个叫……叫什么丹玛斯的老头预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还说1999年是世界毁灭,到时候人类灭绝,很恐怖的,你知道吗?”杨立功想今天遇见了专家,应该听他是怎么个说法。没想到张仲文一听笑得更欢了,他没好气儿地说:“他放屁你也信!我告诉你,外国人那一套,全凭感觉,蒙上了就吹他厉害,蒙不上就埋怨技术不先进。呸!我1999年才十九岁,他就咒我死?”

“那小文,你说我1999年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杨立功觉得他知道,但他不说,就将他。

“大功哥,我口渴了,你给我倒点水喝好么?”张仲文不知道是想插开话题,还是真渴了。杨立功刚想说:“你自己不会去喝?”可是他心太软,不舍得把刚躺一会儿的小文弄起来,只好自己起来,摸黑给他倒了一杯水,埋怨他:“你吃了那么多咸肉,不口渴才怪!”

张仲文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大功哥,你心真好。我决定以后不欺负你了。”

“但愿吧!”杨立功回到床上。他累了。想睡觉了,可是张仲文还缠着他,对他说:“大功哥,你给我讲将你以前的事吧?好不好吗?”

杨立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翻过身,不快地说:“你喝了我倒的水,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大功哥,你是想你爸爸了吧?他对你好么?”小文直接切入主题,不想和他费话。

杨立功心里抖了一下,他的确是很想他的爸爸。尤其是看见周围的小孩子在爸爸面前撒娇,甚至是挨打,他都很羡慕;他到乔家来,虽然上上下下对他都很不错,可是在人心处那种群体排斥的疏离感是很难消除的,他常常有寄人篱下的压迫感,他虽不曾说出,但他那过去属于自己家庭的温暖和亲切是怎样也无法取代的。杨立功幽幽地说:“我爸爸不象你爸爸,他是个很幽默的人;我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总喜欢带我去钓鱼。我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我就坐在他前面的怀里;我们走好远的路到一个大水库那里去。那里到处都是田地,青青的,我爸爸在岸边钓鱼,我就在地里到处跑……我爸爸有病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我在家里总缠着他要他和我说话,他还对我说,大功,等爸爸好了,就带你去……”杨立功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大功哥,你哭了?”小文小心地问。

“没。”杨立功慌忙抹了一下眼睛。“大功哥,你要是喜欢钓鱼。我就让大舅二舅带你去,咱们这里的江啊河啊泡子的可多了,鱼也很多。咱们带着锅去,直接在岸边架上火,一边烧苞米,一边钓鱼,不过我们不兴钓的,都用网捞。捞上来鱼就煮鱼汤喝,对了,大功哥,你钓上过鱼吗?”

“没有……有!不过很小,才手指头那么大,我看它那么小,就把它给放了。我爸爸钓得多,他一下午钓过十九条呢……我没有耐心,总是坐不住。我爸爸以前手把手地教我我都不愿意钓,现在想学也没有人来教了。”杨立功的话里残杂了很多忧郁。张仲文见他难过,就说:“大功哥,我钓过鱼的,你猜我钓的鱼有多大?”

“有多大?”

“可大了……有十几斤沉呢,可长了,大概有五米吧!我们在家里吃了好几天呢!”张仲文神气地说。

杨立功心想,五米?是蛇吧?可他不敢这么说,好奇地问:“什么鱼啊那么长?”

“带鱼啊!真苯!”

“你在哪里钓的啊?”杨立功张大了嘴。

“江里啊。你不还去看过的吗。”

杨立功一下子就笑得喷出声来,他哈哈地喘着气,用一根手指在张仲文的小鼻子上轻轻戳了一下,说:“小鬼头!编瞎话也得有点常识吧?带鱼是海里的,怎么会在咱们这里的江里出现啊!哈哈哈……逗死我了。”说完亲切地楼着张仲文,在他身上拍了起来。张仲文见他笑了,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也不计较他笑话自己,也跟着嘿嘿地乐起来。

忽然杨立功说:“小文,你身上有一种气味!”

“啊?什么啊?是不是今天打架时候沾的臭泥巴还没洗干净啊?”张仲文恩慌张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杨立功拉住他,“不是啊,是一股香味,好象是花的味道,小文,你真没羞,你是个男孩子还学人家小女孩,往自己身上喷香粉了是吧?”杨立功和小文贴得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真的有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带着花的芬芳,又有青草的干爽,淡淡的,闻起来很舒服。

“不是啊!不是啊!那是药味!”张仲文连忙解释。“大功哥,你别看我挺胖的,其实我身上有很多病。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亏着有我师傅给我养着,要不然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我身上的这种味道,是七仙子芍药的花兑上竹叶晒干了打成的粉装在枕头里把我给熏的,你不信到我屋子里去闻闻,我的衣服啊,被啊里面都有这些东西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文,你总说你师傅你师傅的,他是谁啊?他在哪里啊?”

“我师傅就我师傅呗。他现在在城外的灵月寺,算了,你别问他了。一提他我就头大,今天我都够难受的了。”

“好。好,小文,你回去睡觉吧。天太晚了。”杨立功也有点困了。

“不!我不走!我今天就要在你床上睡!”张仲文觉得和他这个哥在一起挺好的,干嘛要回去?杨立功也有点不想让他走,因为他觉得这个小文身上有很多让他好奇感觉神秘的事。与是他说:“好,小文,你别走了,你看过那么多书,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呸!都是人家哥哥给弟弟讲故事,哄弟弟睡觉,你倒好,让你弟弟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

“你就讲一个嘛!我真的是很佩服你啊,年纪这么小就看过那么多书……”

“哎……”张仲文叹了口气,丝毫也不觉得这是在夸奖他,他懊恼地说:“把你逼到这一步上你也会了,其实我也没怎么看过西游记,都是姥爷给我讲的,后来我自己再随便翻翻。大功哥,我给就你给讲西游记吧。你不用说话,听着就行。”张仲文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心情怎么那么好,回主动上赶子(注F)给他讲故事。其实他那天实在是身上痛的厉害睡不着觉,想找点事做。

杨立功很惬意地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幽幽清香,听这张仲文小嘴不停地开始给他讲西游记。好象和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不过张仲文将起故事来真是有一套,不紧不慢,有张有弛,他听得入神。以至于后来干脆作了个梦,梦见他变成了花果山水帘洞的孙悟空,一个跟斗飞上了九宵云外。哇!天上阳光灿烂,白云象棉花一样,还有很多胖胖的小天使在飞来飞去。其中有一个长得特眼熟,他过去和他打招呼,结果那小天使竟然对他说:“哪里来的泼猴?都没有交门票就进来了,还不快滚?”杨立功好象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孙悟空了,连忙讨好地对那小天使说:“我是你大功哥啊!”结果人家小天使根本不卖他的帐,凶着脸对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你没有买票就不许进来。”杨立功还想解释。没想到那天使张开翅膀,从身后掏出一条绿色的小蛇,笑嘻嘻地就朝他脸上咬过来。他一害怕,马上就从云层上跌落下来。耳边风声大做,他从高空中摔下来,“嘭!”地掉进了海里……可是那海水好象很浅,他被沾在了沙子上,那海水一波又一波地轻抚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潮湿和烦躁……

杨立功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是个好天气。可是却他绝望地发出一声喊叫,双手抓住被子脸憋得脸通红,他真的想狂喊:“张仲文!你个小兔崽子!”

因为在他原本洁白干爽的床单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幅员辽阔的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疆域图。而张仲文在案发之后一早就跑得没影了,只把这残局留给他要他一人面对。这时候杨立功的妈妈推门进来……

在一家的小孩都背起书包出们上学的时候,笑梅和笑茹都咬紧了牙不让自己笑出来,可是笑茹在路过院子中央挂在洗衣架上的那一幅“地图”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哈哈”地捧着肚子望了杨立功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忙奔了出去。杨立功百口莫辩,脑海里嗡嗡地回响着他妈妈的话:“大功啊,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但学会了在烂泥里打滚,还学会尿床了!”家里的大人不知道内情,只觉得是杨立功昨天喝多了水,没控制好。在早上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这事,可是那掩藏不了的笑意还是一目了然的……尤其是乔月明,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跑到厨房里一顿嘿嘿地乐,笑够了再回来接着吃。杨立功看在心里,羞愧难忍,又急又气,可是张仲文却跟不知道一样,全家只有他用宽容大度的表情看待这次尿床事件。

最可恶的是,他跟在杨立功后面,路过那床单的时候,还很有深意地说:“大功哥,你去过新疆吗?”

杨立功差一点儿就晕过去,可是张仲文还眨眨眼睛很有诚意地告诉他:“大功哥,没事儿的,家丑不可外扬,我是不会到学校里说的,笑茹也不会的,笑梅就更不会了!”

注释:

A这是至今仍然在北方地区很流行的一句多义词,一般来说是指“狂妄”或“逞能”的意思。

B这句话里的宾语部分发成阳平二声,有反驳的语气,也有附加“也”的意味。

C这句话里全部实词都发成阳平二声,有强调,加强语气的意思。

D这个词在东北方言里作形容词是说人或事物肮脏、恶心,不干净。

作动词则表示使……不干净,变脏的意思。引申成把谁名声搞臭或骂人羞辱人。

E讨厌,烦,不喜欢。

F是一个副词,常常用来表示主动、讨好,不经要求就提供或做某事的意思。但它后面的结果往往是与意料相反的。例如,最常见的“上赶子不是买卖”就是说。主动讨好别人,结果还不被接受,表达的是一种恼的情绪。

夜叉:佛家说法中是一种游走在世界上的妖怪,有一种说法讲他们是女性社会,而且个个都凶暴强悍;所以就会常常有“母夜叉”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夜叉也是天龙八部里的神,掌管秩序,吞吃鬼怪,本章绝无歧视污蔑女性的想法,望女性读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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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8发布于 04-08 16:48 较早前
第四章 冰菱飞雪映霓虹

(上)

第一场小雪轻轻柔柔地撒落在僵硬的地面上之后,冬天就算大大方方地驻扎下来。东北的冬天冷起来是吓人的,可是最吓人得还是那远处深山的沟塘里传来的一声声的野狼的嚎叫,在原本就尖利刺骨的风声中忽远忽近声嘶力竭,叫得人心里直发毛。冬天天黑的早,还不到五点钟,天就暗得看不清人脸了;再加上不知道怎么又停了电,所以一家的小孩子就都围在厨房的灶口,一边烧地瓜,一边在熊熊的火光边闲聊天,听张仲文讲故事,张仲文听他师傅讲过很多鬼古和神怪的东西,被他添油加醋地一加工,讲出来真是亦真亦假,扣人心弦。

“……于是老王头就把这个小姑娘带回了家;给她大饼子吃,还给她换了身新衣服。老王头无儿无女,就认她做了干女儿,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就说她叫白巧儿,今年十三。”

“ 那她爸爸妈妈呢? ”笑茹剪了短发,齐眉的刘海儿规矩地搭在额头上,原来的洋娃娃玩够了,换了一个大胖熊抱在怀里,好象她长了两个头一样。

“你别插嘴!老王头对白巧儿特别好,白巧儿也对老王头很孝顺,她心灵手巧,特别能干活,几十斤的柴火她用手一拈就扛在肩上,走路一阵风,一会儿就从山上回到家;她还会打猎,把打来的野兔狍子皮缝成批肩夹袄给老王头穿,剩下的就拿到集上卖。老王头家本来很穷,自从白巧儿来了之后,俩人省吃俭用却慢慢地富裕起来,逢年过节也能吃上饺子了……”

“饺子有什么好吃?”笑茹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大小姐,那是你!”笑梅一直在炉灶上用铁钩拨拉着炭火上的地瓜,她用筷子从烤熟的地瓜里叉起一个熟了的,吹干净上面的灰,娴熟地剥去地瓜外面焦糊的皮,顿时大家的鼻孔里都充满了地瓜热乎乎的甜香,再看到那金黄柔嫩流下油脂的地瓜肉,都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笑梅找了一快白菜叶,把地瓜分成两半,包起来,一半给笑茹,一半给了小文。“慢点吃,别烫着!”

于是大家暂时从小文的老王头深山里捡回一个女儿的故事里回过神,开始围攻烤地瓜。笑梅在地瓜里挑出一个不是很大,但长得很畸形的红皮地瓜扒好了递给杨立功,杨立功一直都呆呆地对着火苗出神,看见香喷喷的地瓜被笑梅送到面前,不由得脸一红。笑梅穿了一件红棉袄,大辫子上也系了条红头绳,象极了红灯记里的铁梅;她白晰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带着清丽的笑容,她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一个标准的美女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吃完了地瓜,张小文继续讲道:“自从白巧儿来到村子里以后,也发生了一些怪事情,就是农家养的鸡啊鸭的总莫名其妙地被野牲口给咬死了,可是圈里连个野兽的蹄印也没有,村里人好奇,可是总也查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村里有一个青年,叫石柱,和老王头家住前后院,他一来二去的渐渐的喜欢上了白巧儿,他喜欢在晚上站在自己家墙头上往白巧儿的窗檐里看,越看人家白巧儿他就越喜欢,一心想讨白巧儿作媳妇儿。可是有一天他晚上见到白巧儿悄悄地推开门,连鞋也没穿就跑出去了。人影一晃就不见了,没半天就见白巧儿手里纂着一只芦花大母鸡 从后墙根那里走出来,那鸡脖子都被拧断了,还滴滴答答流着血呢!”

外面的风更大了,漆黑的冬夜里只有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闪耀,笑茹害怕地躲进笑梅的怀里。

“只见白巧儿就蹲在那里,一口咬掉了鸡头!吧叽吧叽地就开始生嚼那只鸡,血星子喷了一脸!”张仲文夸张地描述着地描述着,眼睛瞪得很大,杨立功和笑茹都寒毛直竖,吓得不敢出声。

“那石柱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子没站稳,从墙头上栽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巧儿听见有声音,用手把脸面一抹,连忙过来看。一见是石柱,就笑着说:”原来是石柱哥啊,这么晚了还没睡觉呢?‘“张仲文竟然摹仿着女孩子的声音,拉住杨立功的手,仿佛他就是白巧儿,继续甜腻腻地说:”石柱哥,吓坏你了吧!我根你实话说吧,我打小身子有病,得喝活物的血才能治住……我怕被人看见说我闲话所以就这么偷偷摸摸的……石柱哥,你不会嫌弃我吧?’然后伸出小手来在石柱的心口上柔柔地一摸,那石柱马上就不害怕了,还觉得飘飘然的。“

张仲文也学着故事里白巧儿的样子摸了一下杨立功,杨立功听得身临其境,吓得一哆唆,笑梅知道小文那一套,低头偷偷地笑。

“后来石柱就和白巧儿好上了……”

“什么叫好上了?”笑茹遇到不明白的就问。

“你怎么那么多话?好上了就是好上了呗!”张仲文白了他妹妹一眼。其实他自己也对那个好上了不甚理解,他怎么听来的就怎么讲。

“几年以后老王头死了,白巧儿批麻戴孝地给老王头出了殡后就嫁给了石柱。他们俩很恩爱,又都能干,所以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红火。有一天石柱要到县城里来赶集,问白巧儿要什么东西,白巧儿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石柱一口答应下来,可是白巧儿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送他出了门。石柱在县城里办完了事情,卖了山货得了几个钱,嘴一谗就想喝酒。可是一喝就喝多了,走到半路上依在一棵大槐树下就睡着了。醒过来已经是天黑,这时候他正要急匆匆地赶回家里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人的喊声:”救命啊,救命啊……‘他寻着声音找去,发现脚下有一口枯井,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的,石柱点上火绳一看,见那枯井里躲着一个老头,那老头见有人来,就对他说:“恩人,快拉我上去。我是这附近庄子里的陈员外,刚才被强盗打劫抢光了东西和衣物,被扔在这里一天了,你救我上去,我一定报答你!’”

“那石柱也是个热心肠,连忙找了一根树枝把老头拽上来并把他送回家里。老头千恩万谢,说什么要留下他在自己家过夜,第二天还让自己的女儿出来见石柱,并问他有没有娶亲。石柱见到陈员外家里十分富裕,女儿也貌美如花,心里不由得动了贪念,就对陈员外说他还是单身一人,且家里无父无母。那陈员外没有儿子,早就想招一个上们女婿支撑门庭……”

“小文儿,什么叫上门女婿?”笑茹闪动着大眼睛又插话。

“你叫我就叫我呗!干嘛还‘儿、儿’的,上门女婿就是男的到女的家来,给女的他爸爸当儿子……”没等张仲文说完,笑茹就拍着手说:“哦!我知道了!大功哥就是咱门家的上门女婿!”

此言一出,笑梅“扑哧”地笑了出来,“不是的,小孩子别乱说!”杨立功窘迫得回过头去,也不知道脸上什么表情。张仲文很不满意地对笑茹说:“就你话最多!”

“于是石柱就在陈员外家住了下来,并和他的女儿成了亲。好日子一过,就把白巧儿忘到九霄云外,想起以前的穷家,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去了。一直到了冬天,要过年了,陈员外家忙不过来,就临时雇了很多的佣人。有一天早上石柱的新老婆起床,见到她最喜欢的一个金钗不见了,怀疑是新来的人偷去的,于是就让石柱把家里的佣人都叫来,挨个盘问——”

“小文儿!我有一个红塑料的发夹子也不见了,是不是你拿去了?”笑茹皱眉头说。

张仲文没理她,接着说:“那石柱把家里所有的佣人都召集到大厅里,还没等问呢,他就见一个新来的丫环儿头上插着和她新老婆一样的金钗。他很生气,刚想问她怎么敢戴主人的东西;可是走到近前一看,那个丫环儿竟然是白巧儿,还大大方方地对他笑呢!这时候石柱的新老婆也看见了,也跑过来问她;‘你怎么敢偷我的金钗戴呢?’可是那丫环却笑嘻嘻地问她;‘那你怎么抢人家的丈夫呢?’说完就拉住石柱的胳膊说:”你怎么半年多不回家呢?“说到这里小文也抱住杨立功的胳膊,摇来摇去的。

“石柱一看变了脸色,他害怕自己的新老婆知道自己的秘密,就连忙挣开白巧儿的手说:”哪里来的疯婆子,我不认识你!‘那白巧儿听了之后很生气,可是很镇静地指着他说:“我是你的老婆,你怎么说不要我呢?’这时候石柱的新老婆起了疑心,也问他这个人倒底是谁。石柱一急就扇了白巧儿一巴掌,还骂她:”你胡说什么,我老婆明明在这里,你还不快把偷来的金钗拿下来!“

“白巧儿什么话也没说,瞪了石柱一眼,身子一飘就到了门外,远远地送来一句话:”要你老婆的东西,就来撵我啊!‘石柱的老婆急了,忙喊道:“还不快点把金钗给我抢回来!’这时石柱才回过神,带着一大帮人追出门去。外面没有白巧儿,可是天下了雪,地上有一排脚印;石柱为了讨好他的新老婆心急,总想把金钗给夺回来,就沿着地上的脚印跑啊跑啊。雪越下越大,他光顾着跑了,不一会儿就把身边的人给甩没了。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总之周围一片白花花的大雪地,连脚印也没了。他开始喊人,可是没有回音,只见那大雪越下越大,天也模模糊糊的。石柱害怕了,就想回家;往回走的路上看见地上有一排排狼的蹄印,他吓得加快了脚步,可是他走来走却总在原来的地方……最后他在前面的雪窝子里见到一个女的背对着他坐着,头上还戴着一支金钗。”

故事的高潮就要到了,大家都屏住呼吸。

“那石柱走过去,想把白巧儿头上的金钗给夺下来。可是白巧儿忽然一回头,笑着对他说:”石柱哥,你怎么把我给忘了呢?我半年多一直都在等你啊。可是干等你也不回来,还听说你给陈财主家当了上门女婿了?“

石柱见白巧儿笑了,心里想先诳她一下,就说:“我没有忘了你,我到她们家也无非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呀,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啊!”那白巧儿听了越发高兴,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只见她靠近了石柱轻声说:“那好,石柱,让我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说完她就把手往脸上一抹,顿时变出一张吐着大红舌头的白眼老狼脸,哧着大牙一下子就咬住了石柱的脖子,伸出两只长满了毛的大爪子,掏进了他的胸;石柱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断气了!“

张小文在火光中长大了嘴,伸出手模仿着狼的样子,笑茹吓得“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笑梅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连忙抱住了笑梅,责怪地说:“小文,你非得吓哭她你才乐啊?”

杨立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吓了一跳,他上牙打下牙地问小文:“这是怎么回事啊……啊?”

张仲文闪着漆黑的双眸鬼鬼祟祟地说:“大功哥,那白巧儿是老狼精啊!石柱不要她了,还打她,他来报仇啊!妖精就是这样的,凡是喜欢的人,就会对他很好;但要是那个人要要是敢欺骗和欺负妖精,那就没有好下场!妖精就会把他的心掏出来吃!”说完做香甜咀嚼状,还伸了一下舌头。

“小文儿!你坏!我以后再也不听你讲故事了!”笑茹委屈地窝在笑梅怀里,指着张仲文怨恨地说。

“哼!”小文满足地站起来,“我还不要给你讲呢!”说完上楼去了。

杨立功倒不觉得很害怕,他只是想不通那个故事里的叫白巧儿的女人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地报复她的丈夫;笑梅擦着笑茹脸上的泪珠,用铁钩扒拉着炉子里的火炭,也沉默不语。

天晚了,又到了睡觉的时间;杨立功回到楼上,心里慌慌的。外面天很黑,风雪也很大,尤其是听张仲文讲了很多什么吊死鬼啊狼女啊的故事,他更在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人就是这样的,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自己没有听过也就不会想,可是一但听了,就会害怕,胡思乱想。杨立功匆匆地脱衣躲进了被窝里,用被蒙上头;可是张仲文的故事一闭上眼就好象电视剧那样在他的眼前出现,他翻来覆去越想越害怕,呼吸急促;终于憋得喘息不上气来,于是从被里探出头,可是总觉得自己衣架那里黑乎乎的影子里站着一个人……他吓毛了,一下子从被里跳出来,冲到门口打开灯,可是哪里什么也没有。汗流下来,他依着墙喘着气,突然听到外面张仲文臭美地在哼着一个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他象找到救星一样慌忙打开门说:“小文,你来!”

张仲文刚洗了脚,正盘算在睡觉前再偷吃点什么东西呢,一听杨立功叫他烦躁地回头,一见杨立功那副脸白冒汗的样子,心里就猜到了八九分,他笑嘻嘻地说:“大功哥,你怎么啦?”

“小文,你怎么还没睡觉啊?”杨立功尴尬地说。

“就睡了。”小文盯着他。

“你……你进来陪我一会儿吧……”

“嘿嘿……不陪。”

“我给你好吃的,我叔叔给我带来的小熊饼干。”

张仲文的后脑勺上出现了一个大“!”号,小熊饼干?他倒是不稀罕饼干,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做成小熊模样的饼干。

“我刷了牙了,妈妈不让我在睡觉前吃甜的东西!”张仲文不动声色。

“我给你,你明天吃!”

“那你明天再给我吧!啊……”他张开嘴嘴打着哈欠就要走。“

“小文……”杨立功绝望地低声喊了一下。

张仲文回头似笑非笑地对他说:“你要是害怕就到我屋里来吧。嘿嘿……”

十分钟之后杨立功放弃了自尊心,抱着一个大枕头下了楼。他推开小文的房门轻轻地说:“小文,你睡了吗?”

他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张仲文弥漫着古怪的植物气味的房间,这间大屋子里主要有一个大立柜。上面有一个大锁头,都上锈了,从没见小文打开过,再就是扔得满地都是的玩具,很突兀的是在小火车和机器狗的中央摆了一盘围棋,只见张仲文凝眉屏气地捏着棋子趴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在思考,他下了一枚棋子之后,立即站起来饶到棋盘的另一边,又拿起一枚棋子沉默不语。他跑过来跑过去的,象一只在垃圾堆周围欢腾的小老鼠。

“你怎么自己和自己下啊?”杨立功一见什么棋啊牌啊的就头疼,他不爱玩,而且认为把时间和精力用在那些没有什么实际价值的游戏上是毫无意义的。

见杨立功进来,张仲文没理他。好在杨立功已经适应了他的无礼,自己把枕头一扔,好奇地去看小文桌子上的一堆画。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看来张仲文对丹青之术不甚了了,那白纸上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地画了一些怪兽和机器人,题材灵感都来自动画片和游戏机,大头小脑袋的,和所有幼龄儿童的涂鸦一样幼稚好玩。

“大功哥,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走在一个闹哄哄的大街上;大街上全都是人,都特别高兴,好象发生了什么大喜事。你在后面撵我,还喊我,小文小文的,可是我始终不敢回头……好象我很怕你似的,再后来我醒了,心里乱跳,特别难过。”张仲文举着围棋好象是在无心地说。

“你会怕我?不相信!”

“真的。我出了一身汗。”

“你不是大仙么?怎么不给你自己算算啊?”

说到这里,张仲文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我看别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可是我看不了自己呀……你见过镜子照镜子吗?”

杨立功不明白他都在说些什么,走到小文身边看着那一盘烂棋说:“真不明白你的小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你真的才六岁啊?”

张仲文不怀好意地斜眼说:“大功哥,我是蛇精你不知道的吗?有两千三百年道行的蛇精。”

杨立功见他坏坏地笑着,知道他又要吓唬自己,心里有准备,壮起胆说:“我不怕,我身上有宝贝!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欺负我的!”

“哦?”张仲文翘起眼珠子,怪异地说:“是吗?没听说你还有宝贝呢。”

“你看!”杨立功扯开内衣的领子,拿出一根红线,上面明晃晃地穿了一个小玉片,淡绿色的。“这是我爸爸出差的时候从峨眉山带回来的,说是有神仙住在里面的。”

张仲文当场没晕过去,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在我国各大风景区的小摊上可以批发来的玻璃工艺品。如果有神仙住在那里面,那神仙也混得忒惨点了。他忍不住心里的嘲讽,嘻嘻地笑了起来,“你爸爸教人给宰了,这不是玉啊!这是一块彩色玻璃!”

“不会的,我爸爸告诉我这是一块宝玉!我爸爸不会骗我的。”

“你爸爸没骗你,是他教人骗了!你脖子上的这玩意儿,大勇家小卖店里就有卖的,三毛钱一个。”小文很郑重地告诉他。“我不信!”杨立功爱惜地把他爸爸留给他唯一的遗物收好,他根本不相信小文的话。

张仲文没说话,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盒子,用手一掏,拿出几块石头来,捧到杨立功面前不无得意地说:“大功哥,你看,真正的玉是这样的……”他随手拿起一块遍体通红的小石头,和杨立功的那一块差不多大,可是拿在手里却沉沉的,而且似乎从石头里面散发出一股温热的感觉;张仲文又拿出一块洁白的围棋子儿大小的石头给他,这次也很沉,可是纂在手里却凉冰冰的,让人手心发麻。“这是怎么回事啊?”杨立功好奇地问道。“嘿嘿……大功哥,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玉分为两种,一种是雄玉,发热的就是了;一种是雌玉,摸起来发凉。也称为阳天火玉和阴地冰玉,而且越是好的玉,也就越沉,散发的热气和冷气也越强烈,颜色也越实。你那一块轻飘飘的,摸起来毫无感觉,颜色也很浮;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八成是玻璃,搞不好还是塑料的呢!”张仲文道听途说,吹嘘起来也俨然专家嘴脸。

“我不是不信你。可是也许我的这个是你没有见过的品种呢!”杨立功单纯地说。

张仲文见他呆呆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怀着对扫除愚昧无知的正义感大声地说:“唉呀,你那个就是假的了,是你爸爸从地摊上卖回来哄你的便宜货,大人都那样的了,我爸爸也常从日本的二手店里买一些处理的玩具什么的给我,他们以为小孩子好唬……”

“不会的……我爸爸花了他半个月的的工资呢!”

“哈哈哈……那只能说明你爸爸蠢,教人给骗了还不知道。大功哥,你和你爸爸真象啊,都愿意拿破烂当宝贝,上次我看你拿五毛钱来哄我,我都要笑死了,你知道我给人家看一次风水红包里都包多少钱的吗?三百元啊……你见过一百块钱吗?嘻嘻……”张仲文没有注意到杨立功已经变了脸色,大言不惭地说:“咱们家里那种破烂连笑茹都不玩的,你快扔了得了,挂在脖子上丢人现眼的……我这里有很多的玉啊石啊的,你喜欢哪个拿去好了,哈哈—”

杨立功眼里浸湿了晶莹的水花,大喊了一嗓子:“你闭嘴!”

“我知道你家有钱!你家什么都有!你不用臭显摆!我不稀罕!”杨立功愤怒地吼了起来,他到这个新家里从来没有如此恼怒过,也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对任何人说过话,可这他真的忍不住了,他的尊严和感情忍耐力达到了极限,他“乒”地摔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还没反映过来的张仲文半张着嘴站在灯光下,过了半天他才喊出来:“你有病啊!”

杨立功那天是哭着回到自己房间的,人一激动就什么都不害怕了,什么他妈的鬼啊神啊的也都没意思了。他心里积攒下来很久的失落和无助被张仲文一催化,终于突破了城防,搞得他心慌意乱,呜呜地哭了起来。长久以来,他都努力不去想自己已经失去原来的家庭的事实,再加上新家的人对他都很好,那么那种排斥的意识也还算被呵护掩藏得很好,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是外来的,是被施舍的……人类的自尊和儿童的恐惧使他深陷在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彷徨里。他更想他的父亲,和他曾经名正言顺地占有和生活过的家。他哭了一会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上学,老人对杨立功说地上有雪路滑,要他领着点小文,他嘴上答应了,可是出了门却不太想理那个死孩子,他越看张仲文越来气,就自顾自地在前面走,也不说话。冬天里小孩子都穿上了棉袄棉裤,走起路来很是笨拙,张仲文人小腿短更是一步三晃,磕磕碰碰,他也怕摔倒,但好象又不愿意求杨立功拉着他,就紧跟慢跟地追在杨立功后面,也不说话。走了一段路来到下坡,张仲文兴高采烈地蹲下来,杨立功知道他又要玩冰滑梯,又点担心;可是张重文没等他阻止就已经两手在地上一推把自己滑下去了,还“哦哦”地叫着。可没曾想眼看就要到坡的尽头了,侧面里开出来一辆拉了圆木的大卡车,直直地就朝小文撞过来,一片飞雪中小文没了踪影,大车从他消失的地方开了过去,周围上学的小孩子都吓得一声惊呼,杨立功顿时眼前一晕,天啊!他拔腿就朝坡下面跑去,魂都快吓没了,嘴里喊着:“小文!”

他跑到坡下面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没有血,也没有尸体。他纂着拳头喊道:“小文!小文!”刚喊了几嗓子就见眼前的沟里有一个小东西在蠕动,他喘着气跑过去,见小文脸朝地趴着呢。他一下子就跳下去,抱起他就哭:“小文你怎么啦,你被别我啊!”

“嘿嘿……哥你不生气了?”张仲文狡猾地转过头来,憨厚地对杨立功笑着。

“你!你!你个小妖精!想死啊!”杨立功举起手就想扇他,可是半空中落下来的手却只在张仲文红红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一肚子不知道是气还是怕哽在喉咙里,哭不出来笑不得。可是张仲文却吐吐舌头说:“哥你手真暖和……”然后是恬不知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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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8发布于 04-08 16:48 较早前
(下)

期末考试是件很麻烦而又毫无意义的事情。

林森算数又考了一百,语文也九十九,张仲文和方青海考得也还算是小康。只有张大勇拖着疲惫的脚步和暗淡的眼神极其痛苦地走在最后,在心里咒骂着那个天杀的老师为什么两科都给了他59分,59分啊!他凶悍的爸爸其实对他要求不高,只要两科能都及格,都能考到60分,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渡过寒假。可是偏偏只有59分,真是生死一线间,看来他连年都过不安稳了。

“小文,你想个办法吧……我爸爸会打死我的!”大勇知道这个时候唯一救星就只有大仙了。

“改成绩单倒是很简单,就怕老师到你家里去家访,到时候一说不就都露馅儿了吗?”青海考虑问题比较成熟,他很有远见地提醒大勇。

“他妈的,真讨厌。我将来要是也当老师绝对不让我的学生不及格!”张仲文很同情大勇,也很憎恨每次都破坏自己朋友幸福的老师。大勇班级的老师是个男的,个子很高,说话带刺儿,还有点驼背,张仲文就带头给那个老师起了个外号叫:“仙人砬子”(注A)。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张仲文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听天上就“咚”地一声,象是在打雷;大家都吓了一跳,冬天怎么会有雷呢?这群小孩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在意,继续讨论他们的话题。

“我有办法啊……不过,你今天晚上先别把成绩单给你爸看,等明天,明天再给他看,到时候你爸爸不但不会打你,还会很高兴呢。”张仲文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行不行啊?小文,我的小命可就交给你了。”张大勇虔诚地说。

“哼,放心吧。”张仲文挥挥手。

“考完试了,咱们到你家去玩游戏机吧!”林森亲热地对小文说。这时候小文想起他爸爸答应他考完了试可以玩游戏机的事,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于是一群人飞也似的奔向张仲文家,象几只在雪地上撒欢的小狼。

游戏机打到一半,张仲文没支声就悄悄地溜搭出去了。他来到张大勇家的小卖店,瞧敲玻璃橱柜,喊了一嗓子:“张叔,我要买泡泡糖!”张大勇他爸爸正在店面西侧的厢房里热火朝天地甩着麻将牌,真的是谁也不愿意打理;可是他一听见是张仲文喊他,立即挂了一幅笑脸小眼精光四射地迎了出来,低下头十足亲切地对张仲文说:“唉呦……这不是小文吗?怎么大冷天的自己跑出来啦?”

“张叔啊,又打麻将呢?”

“嘿嘿……我们家大勇呢?怎么他没和你在一块儿啊?”

“不知道。张叔,我看你脸蛋子发暗,你别玩了,你总输还有什么意思?”张仲文漫不经心地顺嘴一说,眼睛却在那橱柜里的儿童小食品上扫来扫去。大勇他爸一听,连忙堆笑拉他来到一旁,压低了嗓子说:“小文,我的小神仙,你可真神啊……连张叔手气孬你都知道,快给张叔说说,怎么才能翻本儿?”说着赶忙从身手的架子上抓了一大把巧克力塞到小文的口袋里。

“张叔啊,你打丢张儿了,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输吗?”张仲文还在看那货架,仿佛他很不关心张大勇他爸的输赢。

“怎么?小文?”张大勇他爸爸很激动也很小心地问。

“你最近打牌总撇五条五饼五万和九条九饼九万,把他们的牌仙给得罪了,它们妨着你,不让你胡。”小文很不以为然地说,可是张大勇他爸爸一听吓坏了,得罪了牌仙那还得了?他慌慌张张地凑进了小文,又塞给他一大把糖果,拉着脸陪着笑问:“小文,那这可怎么办啊?”

“没事的。你找个贵人把他们给请回来就得了。”张仲文厚颜无耻开始拨一块糖纸。

“贵人?贵人在哪里啊?怎么请?”

“总之你再有带五带九的牌看住了别乱打就好了,等有个贵人把带五和带九的东西给你看的时候,你就转运了,就能翻本了。”张仲文见他上当,就很有礼貌地告辞出门,剩下张大勇他爸回味着大仙的话。人一旦掉进入贪婪的坑洞,那么在坑上面第一个向他招手的人往往就是迷信。

张仲文回了家,吃着糖,心里美滋滋的。他见张大勇玩起游戏机来还是那么魂不守舍的,就得意洋洋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勇,你别上火了,你明天就把成绩单个给你爸爸看,保证他不打你,还会给你钱呢!”

“真的假的啊?”张大勇还是不太放心。

“你就瞧好吧!”张仲文吃吃地微笑着。

第二天早上杨立功、小文还有笑茹正在看早上的动画片《花仙子》,就听见大勇大呼小叫地从外面跑进来,惊慌失措见了鬼一般,直奔小文:“小文!出事了!”

“怎么了?”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 我今早上还担心得眼皮直跳呢,把成绩单给我爸爸看的时候手都哆唆……我爸爸刚看的时候脸都气红了,可是没一眨的工夫,他就一巴掌拍在腿上,喊了一嗓子‘好儿子’,一下子就把我拎起来,又是亲又是咬的,小文,我爸爸不是输钱输得急眼了,坐下精神病了吧?”张大勇痴痴呆呆地问道,一脑门子汗珠。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啊,非得你老爸胖揍你一顿你才舒服?他没怪你不挺好的吗?”张仲文好笑地说。

“可是我觉得渗得慌,还不如他打我一顿呢……”

“你就是贱!”张仲文没好气儿地训斥他。

动画片演完了,家里大人又没在,今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理应轻松一下。可是玩点什么好呢,总打游戏机也很无聊,张仲文想了半天突然开心地说:“大勇,咱们打麻将吧!”

张大勇看了看周围,说:三缺一。“

杨立功慌忙摆手:“小文,我不会!别算上我!”

可是张仲文决定下来的事情一般都很难改变,他对张大勇说:“去,把林森叫来,他会玩。”然后转身对杨立功撒赖说:“大功哥,我们三个高手教你一个,你那么聪明,一会儿就学会了!再说了,我们又不动真钱,赌火柴棍儿的还不行吗?”

“叫家里大人看见了不好……”杨立功很动摇,其实他早就想了解一下为什么那一块块的小方砖能把大人们迷的死去活来的,他曾经观察窥探过,可始终没有机会彻底搞清其中奥妙。

“没事的,我姥姥一生下来就会玩的,姥爷也不会说什么的。今天我舅和我妈他们又不会回来,咱们玩一会儿没事的!”一提起玩牌张仲文目露凶光,情绪激昂,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于是十分钟后杨立功被推上了牌桌,和林森坐对家。这几个小孩都生长在东北城乡家庭,自幼就是听着搓麻的声音长大的,对此各个都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张仲文的手小,麻将牌几乎都抓不住,可是砌起长城来一点也不比别人慢,而且精神之集中,感情之投入,平时他在课堂的时候简直不能于其比之万一;林森是个很有内秀的男孩,戴着小眼镜不怎么说话,可是脑筋转的飞快,摸牌出牌吃碰扣挺(注B)如行云流水神鬼莫测,极具专家风范;张大勇家在解放前就是地主,有着优良的赌博传统,他生为世家子弟耳濡目染经验丰富,真是要架势有架势要牌感有牌感,虽然和他爸爸一样,边熬粥边贴大饼子——就是不糊(胡),但是他气质那做派真是敬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让麻坛老手看了,一定会顿生初生牛犊不怕虎,革命小苗前途无量之感。

杨立功就不行了,他只在刚开始的时候被告知了一些基本规则和注意事项,最初的时候大家也都还让着他,给他讲解一下各种具体问题。可是后来几圈之后,三人杀的性起,哪里管杨立功是不是新手;后来一旁的笑茹看不下去了,扔下手里的玩具就来给杨立功支招,这小丫头刚会说话的时候他爸爸乔月清就在麻将牌里抓出一张“红中”教她识字,甚至她在学前班里指着看图说话上的自很疑惑地文阿姨:“老师,为什么书上说北风吹来了,冬天到了……北风不是打的吗?怎么会吹呢?”可见此小妞也不是省油的灯,上来就对杨立功耳提面命,指点江山,终于兄妹二人也总算在四方围城里支住了一片残局。

世界上的游戏就是这样,一玩进去了就会刺激兴趣;要是不玩也就没什么兴趣可言。杨立功虽然输了不少火柴棍,可是觉得挺开心的,麻将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千变万化,更在于几个人围簇在一起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的暧昧气氛。人在打麻将的时候绝对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你会觉得你紧密地融合在一种被人注意被人关心的气氛里,而且你也会很发自内心地去注意别人关心别人,世界上所谓人类的沟通不就是如此吗?

接近中午的时候,张仲文和林森处于上风,各自都赢了一小堆火柴棍。这一把张仲文扣了一口好听,不免得意忘形起来,他敲敲桌子对杨立功说:“大功哥,你快点出牌啊!真慢!”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笑茹和杨立功十分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看前方,连林森和大勇也都很紧张地不说话。他还以为他们怕给自己点炮呢,高兴过了头,竟然张狂地说:“大功哥,你真应该好好学学麻将,你知道吗?男人不会赌,一生都命苦!”

大家都没回答,也没有笑。笑茹皱着眉头指指张仲文的身后,他才意识到什么般回头。只见他爸爸掐着腰很有兴趣地在盯着他。“张仲文,你会赌,可是你今天命真苦!”张仲文他爸最厌恶麻将,也最恨小孩子学大人腔说话,张仲文一看不好,从凳子上跳下来,想往门口跑,可是没跑几步就被他爸爸抓小鸡一样一把拎起来;好了,现在姥姥姥爷也没有在家里,他失去了保护伞,他爸爸秋收夏粮一起打,新帐旧债一起算,抄起一根扫帚疙瘩就按住他就开始揍,只把他打得哇哇乱叫,鬼哭神嚎。

这时候杨立功的母亲也进来了,看见杨立功坐在麻将桌上也很是生气。她开始训斥杨立功:“大功啊,你是越来越出息了,这么小就会领着弟弟妹妹赌博了?你现在是不是不知道好歹了?”

自丛他们母子到了乔家来以后,杨立功的母亲就一再教育他要老实听话,规矩守本份。因为她不想自己这个儿子在着个家庭中给她丢脸,惹得家里的亲戚背后议论;因此对杨立功要求很严格。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玩麻将,一定是小文怂恿的;可是毕竟杨立功大,是哥哥,是批评教育的首选。她把杨立功骂了一个多小时,惹得他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赌气早早地就关了门上床睡觉了。可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很委屈,为什么要说他呢?他只是玩一玩。又没有赌钱,而且还是小文教他的。他觉得妈妈变了,不是过去温柔善解人意的妈妈了,现在的妈妈只会骂他,说他;目的不过是为了维持她在新家庭里的面子,他越来越不受重视,每次小文闯祸都是他背黑锅,想着想着竟然出了一身汗。

那天晚上是一个晴朗的冬天的月夜。白雪覆盖的山城里点点灯光都在星空和月色下洋溢出安详的神色,家家户户都在炉火前安度着自己温馨的夜晚。可是杨立功却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面没有冰雪,没有冬天,也没有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些人。

他梦见他回到了过去,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下午,他坐在他爸爸的自行车前坐上,躲在爸爸的怀抱里,和爸爸一起行使在郊区公路上,四周是绿油油的麦苗,远处是朵朵美丽的白云。他觉得他爸爸从来就没有死去,他也没有和他的爸爸分离过,一切都象从前那样,没有变,而且也永远不会变。他和爸爸说了很多的话,说的什么记不清了,只是他把心里的委屈都告诉爸爸了,爸爸对他很安详地微笑,说要带他去钓鱼。

他们来到了他们常去的那个湖泊,湖畔的野草长得很高,湖水那么清澈透明,就象爸爸的眼睛。他和爸爸在湖边坐下来,他在爸爸身边撒娇,他很久没有享受过在自己爸爸怀里撒娇的奢侈了;爸爸甩开长长的鱼线,安静地钓鱼,还不时地要他过来看他钓到的鱼。杨立功仿佛置身于天堂里,兴奋地在爸爸伸边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抱一抱爸爸。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湖水上出现了一道七色的彩虹,离杨立功很近;几乎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彩虹就象一条缤纷的彩带,漂浮悬挂在天空,美得如同梦一样,或许只有在梦里它才这样真实而美丽……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已经到了湖的那一边了,还在哪里钓鱼。那湖好宽,找不到岸,杨立功喊:“爸爸,你带我也过去啊!”

可是他爸爸只是朝他挥手,微笑,什么也不说。杨立功急了,几乎哭出来,大喊:“爸爸,你不要扔下我啊,你不要离开我啊!”可是湖水那一边的爸爸没有回音,只有那一条彩虹,映照在水光之上。

“爸爸……爸爸……”杨立功绝望地呼喊。

那记忆里时空阻隔的美丽,因为纯真无邪的执著而绽开生命原初的色彩。

当你觉得它触手可及的时候,却正是那陨落的梦幻,在岁月里遥遥无期。

“大功……”

“大功哥!”

杨立功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和笑茹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阳光晃出一片白茫茫的身影。他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再就是看见一脸憔悴眼眶红肿的母亲。

“大功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要把妈吓死啊!”他母亲一下就就把她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笑茹也撅着嘴扯着他的衣袖,酸酸地说:“大功哥,你怎么一睡就是好几天啊?”

“我生病了吗?”杨立功喃喃地说。

这时候在一旁胡子拉茬的乔月明也舒展了一下疲惫的筋骨,过来宽慰地说:“大功啊,你发高烧了,昏迷了两天。肚子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

在杨立功狼吞虎咽地吃粥的时候,听乔月明告诉他:“那天晚上你受了凉,加上可能是妈妈说你你上了火,没想到一发烧就是三十九度;你知道吗,小文那个小东西真邪门,他半夜里呯呯地砸大人的门,喊着大功哥发烧了,快要死了。我和你妈妈一起到你房间里看,天啊,一摸你你已经烧得象在锅里煮过一样。送到医院里来之后你都说胡话了,大功啊,要不是……”

“小文呢?”杨立功抹了抹嘴说。

“他昨天来看你了,你没有醒,就走了。下午能来吧。”

杨立功高烧刚退,混身那一点力气吃了饭就用完了。他在大人的呵护下老老实实地躺好,可是他却一点提不起精神。他从梦里跌回现实后,说不出的矛盾。他看看四周医院洁白的墙壁和窗户上冰封的霜花,心中一片悲哀。他觉得莫不如不要醒目过来,他宁愿永远留在那个有红花绿草彩虹的梦里,无忧无虑地和他爸爸在一起。这种失落感让他不太高兴,静静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不说话。大人以为他很累了,也就陪在他身旁一会儿削个苹果一会儿冲杯牛奶。可是他还是很忧郁地沉浸在对梦的回忆和期盼中,神情暗淡,愁眉深锁。

他呆呆地看着身旁上方的玻璃窗。那一块块的小方格子上颜色单一地凝结了奇妙的图案,晶莹剔透,精雕细刻;有的象枝叶繁茂的大树,有的象妖绕妩媚的花朵,还有的象古怪神秘的人物,那薄薄的一层冰霜在大自然的恩惠下显现出无比的曼妙和精彩,吸引着杨立功的眼光和思想。可是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有意思了,他还是眷恋那梦里夏日的午后,缤纷的彩虹……他不想要冬天,不想看这些冷冰冰僵硬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笑梅带着张仲文来看杨立功了。笑梅发现杨立功病后很郁闷,象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可是陪着笑说了好久的话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张仲文被他爸痛殴了一顿之后看起来很老实,心不在焉地病床边观察杨立功的表情。笑梅想让杨立功开心,就对小文说:“小文,你给你大功哥讲个故事吧。”

可是没等小文说什么,杨立功开口了:“小文,你怎么知道我那天发烧了?”

张仲文当然不会说是他又挨了打睡不着觉想找个人发泄不满情绪,结果摸到杨立功屋子里一摸他发现他混身火热。他故做镇静地说:“我是谁啊……我是大仙……我当然知道你生病了……”

杨立功苦笑了一下。

“大功哥,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张仲文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没有不高兴。”杨立功把脸转过去。

“大功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小文,你大功哥现在生病,你别拿他开心了!”笑梅拍了小文一下。

“笑梅姐,你给我两毛钱。我能让大功哥高兴起来!”张仲文很有把握地说。笑梅以为他要搞变魔术那种小节目逗杨立功开心,就从兜里翻出两毛钱来给他。可是小文接了钱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笑梅喊:“你干嘛去?”

“我马上就回来!”声音传来人却没有了影子。

“这孩子!”笑梅无奈地说。她继而问杨立功:“大功,你是想你爸爸了吧……听我婶子说你昏迷的时候净喊你爸爸来着……”

“没有。”

“想开点吧。”笑梅脸有些红,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些,可是她还是说了。

没多久张仲文从外面跑回来了,鞋子上还粘着雪。他不等笑梅追问,就很神秘地从口袋里套出一根蜡烛,端正地放到杨立功身旁的窗台上,靠近那冰花处摆好。然后抽出一根火柴,“嚓”地点亮了,一点柔弱的火苗在结了霜的玻璃下燃烧起来。

“你干什么?”笑梅搞不懂了。

“姐,把你的小镜子给我。”

“没拿。”

“少来!进病房前你还照着它整头发呢!”

笑梅没办法,从怀里的钱包拿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他。只见张仲文把小镜子拿在手里,在离蜡烛火苗很近的地方让镜面迎着阳光朝上。蜡烛的火苗温暖了玻璃窗,烤化了冰霜,一股潮湿的水气在火焰上隐隐约约漂浮升腾。杨立功默不做声地看着张仲文,猜不出他要搞什么鬼花样。

时间流淌,没有人说话。

忽然和杨立功同住一个病房的小孩子在远处惊声喊叫起来:“彩虹!”

只见那缓缓上升的蒸气与小镜子折射的光线中,赫然悬浮出一小段颜色明媚,七彩俱全的彩虹;屋子里的几个小孩都象见到宝一样围拢过来,嘴里发出羡慕的惊叹。张仲文把小镜子扣在手里,慢慢旋转,那彩虹好象就掌握在他手中一样,渐渐一个小小的弧型的彩桥,凌空辉映在杨立功的脸上。张仲文抿着嘴笑,让杨立功一下子吃惊得呆住了——他看见水晶白银般璀璨聚集了冰菱的玻璃窗前,竟然浮现出这梦中瑰丽的景物,而且,这不是在做梦!

“小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笑梅也被迷住了,她知道这原理很简单,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蜡烛还可以这么玩。

“嘿嘿……大功哥。冬天,也是可以有彩虹的。”张仲文见自己哗众取宠的伎俩再次奏效,笑意盎然。

杨立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彩虹,视线逐渐望向彩虹的那一段,那是一个让自己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孩子的脸。七种不同颜色的光中,他发现了一双充满了活力与善良的眼睛,这双眼睛,他不知道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还是在很久很久将要以后遭遇。总之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没有原因地感到,自己不再孤独,在彩虹的那一端,他拥有的不只是过去。

注释:

A 仙人砬子,仙人掌的一种,体形巨大,其状如山。笔者从未见其开过花。

B扣挺 ,挺发四声,就是说麻将只差一张牌就可以胡了,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它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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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49发布于 04-08 16:49 较早前
第五章 长灯不语

(上)

杨立功上了初中二年级,正赶上我们国家政治风波震动高校;乔月兰工作的这所省属师范学院学生工作没有作好,老校长被调到市属图书馆编写资料,搞了十年政治工作的乔月兰成了这里历史上的第一任女校长,再加上其夫常年在日本搞药物开发,二人根本无心也无暇顾及家庭和子女。大哥乔月清在迈入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里终于在德国开设了自己的工厂;乔月明留在老家,也是在参地与办公室之间奔忙得团团转,值得让他高兴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儿子,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

家里现在有五个小孩子了,这实际上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笑梅上了高中,成绩平平,但学业繁忙竞争压力很大,虽然她是一个很懂事很要强的女孩,但她处于一个需要人们的理解和关怀的青春期;杨立功也是个乖孩子,但他来历特殊历史背景复杂大家都怕说错话伤害他的自尊心所以对他需要小心翼翼;张仲文随着年龄和各方面知识的增长和他父母的常年不在身边管教,变得越来越飞扬跋扈,其身心发育十分畸形;乔笑茹天生是一个地主小姐,而且是那种各种儿童问题集中在一身的那种,新出生的小宝宝占用了两位老人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一天下来,两位老人的脸上都带着中国传统家长式疲惫而又幸福的微笑。

时间施加在人身上的微妙变化他们也只有他们可以发现。笑梅总有意躲避杨立功,但是如果一有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她就会特别腼腆;杨立功越长越象他死去的父亲,性格老实憨厚是使他在家里显得特别受欢迎,当然这与心眼奇多机关算尽的张仲文和他产生的对比有相当程度的关系。不过可能是杨立功的这种人格魅力,使得连平时在邻里和学校作威作福的张仲文都很听他的话,如果晚饭做的是张仲文不爱吃的豆角或是饺子什么的,那么只要叫杨立功对他水两句好话就可以搞定了。张仲文的恶习是不吃饺子馅,不吃鸡蛋清,那么杨立功在哄他的时候会主动分工,剥了饺子皮或鸡蛋清自己吃把饺子皮和蛋黄给小文;也许是对他这种伟大的牺牲精神的爱戴,张仲文心情不爽或想发脾气的时候,毒手都伸不到杨立功身上。

这又是一个晚秋的下午,天已经很凉了,不到一天地上就落了厚厚的一层杨树叶子,杨立功正在院子里扫地呢,就见张仲文从外面火烧屁股似地跑回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惊慌失措。杨立功没好气地问他:“小少爷。不是你爸爸回来了吧?给你吓成那样!”

张仲文见了他,眼睛眨巴眨巴很犹豫地过来,说:“大功哥,我朋友有难了,怎么办?”

“哦?大勇又叫他爸给打了?”

“不是他们啊……哥,你帮我个忙吧!时间来不及了,只有用你赌一赌了!”

“呸,不是又三缺一吧!我没有空陪你们玩。”杨立功虽然承认自己的麻将水平在三年来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他对张仲文三天两头的无理纠缠十分讨厌,他对麻将的瘾不大。

“不是啊,等你救命啊!”张仲文真的很紧张,说话都哆唆。

“到底怎么了?”杨立功察觉到发生了很非常的事情,摸着小文的头说。

“大功哥……你怕打雷吗?”张仲文很严肃地问他。

“……?”

“你怕吗?”

杨立功微笑着用大哥哥的口吻说:“小文,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是空气中的……”没等他说完,就被打断,只听小文说:“你怕不怕啊?”

“当然不怕了!”杨立功很有男子汉气概地拍拍胸口说。

“那就好了,跟我走!”小文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门外跑。“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啊?”

“哥,好人有好报的。你帮我的朋友这个忙,他们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跑在路上张仲文皱着眉头说。

“你不是拉我去打架吧?”

“打架才不找你呢!”

连跑带颠地张仲文拉着杨立功来到郊外的一快空地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棵老树阴郁地贮立在一个小山丘上。这时候杨立功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天变得很暗,天上黑云滚滚,狰狞可恐;他慌了,说:“小文,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天要下雨了,咱们快回去吧!”

可是张仲文没有理他,跑到那大树前,蹲下来;杨立功发现原来那树下有一个大洞,只听张仲文对着那洞说:“不是我不帮你们,可是谁叫你们早不告诉我来着,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才想起找我,我没有办法只有找我哥了,好赖他也是个人,估计问题不大;好了,只有碰运气了,不过我先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你们躲不过此劫,那也是天意,我会给你们烧纸钱的!”说完他回头拉着杨立功来到那树洞前,神神秘秘地说:“哥啊,考验你勇气和胆量的时候到了,你不说你不怕打雷的吗?一会儿这里会响三声雷,你挺直了腰什么也别想,雷声过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晚上给你借圣斗士星矢的二十六册看!”说吧溜到杨立功身后抱住他的腰,缩在他身后躲了起来。

“记住啊!你心里想你是个好人,你是世界上第一的好人……那雷就打不到你!”

杨立功被搞糊涂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可笑,象是一个被绑在大树前要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他刚想问小文这是什么游戏啊,就见到说时迟那时快,他头顶不远出聚集起一块黑得不透亮的阴云,平地里起了一股旋风,圈起无数树叶和沙石,那风冷嗖嗖的,身后好象传来小动物的唉鸣,听起来十分凄凉绝望。张仲文好象也很害怕,在他身后颤抖,可是还在小声地说:“哥,你不是入团了吗?你就想你入团宣誓时候的那种心情,你什么都不怕,你是大好人……”

话音未落那云里“轰隆”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球撕开黑暗,一眨眼的工夫就向杨立功飞来,杨立功吓得头发倒竖,脸色惨白,可是就在他恐惧的瞬间那火球贴着地打了个转飞向了一边,“呯!”的一声落到地上,炸开一个大坑。

杨立功差一点儿就昏过去了,可是张仲文似乎更害怕,他死死地贴着杨立功,呼吸急促。杨立功哑着嗓子说:“……小文,小……文,这是,什么……啊?”

没等他回答,就见那云里好象伸出手一样的五道闪电,发出呲嵫地响声,凶狠地朝他们站着的地方抓来,杨立功这次喊了出来:“妈呀!”就想跑,可是被张仲文抱住没跑动,那闪电擦着他的头发划过,撞到树上,火花飞落溅到身上,烧得他“嗷”地一跳。

那云团旋转起来,风刮得更猛了,杨立功盯着天空看,发现那云好象在酝酿能量,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东西藏在云后在喘息。张仲文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故意不出声,抱着他哥连气都没了,杨立功腿已经僵硬,动都不敢动,只有乖乖听天由命,心里却把张仲文骂了一万遍,每次这个小东西一缠上他一定不会有好事。

等了好久,终于听那云层里发出一声巨响,一道金黄色的光闪耀着,隐隐约约中雷声大做,杨立功感到天摇地动,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做响;最后一声雷真是惊天动地,杨立功头皮发麻,险些就倒在地上。雷声过后,那云团分成两半,一东一西散去了;一切恢复平静。这次他心理有准备,反而不那么害怕了,等那云渐渐散开,天空也亮了起来,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杨立功甩了甩头上的汗,回头看向张仲文,只见这小孩一脸蜡黄,表情凄迷,就象他看动画片之后那种中邪的神情一样,只不过明显看得出是吓的。杨立功生气地说:“你就是要我来看这个?!”

问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回答,好象吓傻了一样。

杨立功又气又恼,心想,你要我来看这个,我没什么事你却吓傻了,他摇摇小文,“喂!喂!”

“啊……”张仲文吐了一口气,“大功哥,没事了?”

“我哪里知道有没有事!你个小鬼头带我来这里就是看打雷的吗?你知不知道在树下面是很危险的?”

“嘿……”张仲文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他对那树洞里喊道:“喂!没事了,算你们命大!回家看老婆孩子去吧!”

那树洞里传来呜呜欢快的鸣叫,杨立功就见到两只小狗大小的东西“嗖”地从洞里钻出来,大尾巴摇摇抖落一身泥土;一只毛发红,眼睛尖尖的。一只呈土灰色,长了老鼠一样的鼻子。它们一下子就窜进了前面的荒地里。

这时候张仲文用很崇拜的眼光对这杨立功说:“大功哥,你真厉害!”

“小文,你又搞什么鬼?”杨立功生气地问他。

“嘿……大功哥,你要我怎么感谢你?”

“不用了!和你在一块儿我摊不上什么好事的,快回家吧!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呢!”杨立功拉着他往回走。一边走就听张仲文花言巧语地讨好他,杨立功被他唠叨得心里烦,就索性走在前面不理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见到远远地有两个小青年站在田埂上,朝自己挥手。张仲文见了面露不快,先迎了上去,杨立功从没见过这两个二十多岁的人,怕小文受欺负,也追过来,就听那两个小青年对张仲文说:“张大哥,这次亏了你,要不然我们真完了……”

“要谢就谢我大功哥吧,是他心眼好。”张仲文昂头挺胸说,好象熟识他们。杨立功打量着这两个人,长得都很秀气,打扮平常。只听其中一个人转过头来对杨立功很感激地说:“大功哥哥,今天你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一定不会忘记的,将来你若是有难,我们会为你两肋叉刀……”

“……行了行了,你别这么跩,他听不懂的!”张仲文打断他的话。杨立功被搞懵了,这两个人看上去要比他还要大几岁,竟然管他叫哥,他不仅好笑地问:“你们是谁啊?你们认识小文的吗?”而人相对一笑,对杨立功说:“我们和张大哥是老朋友了,今天有麻烦大事来求他帮忙,还连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大功哥哥,我姓胡,他姓黄,我们住在后山的老营里,有空来玩啊!”说罢就点点头下了田埂,走到小路上,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

“你都是在哪里认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啊?”杨立功揪着张仲文的耳朵说。

“哎呦,你别乱说,他们会听见的!”张仲文鬼鬼祟祟地陪着笑。

“你头前里答应我什么来着?”杨立功严肃地说。

“给你借连环画看!”

“那你还摩蹭什么?”

“大功哥你看——狐狸!”张仲文朝他身后一指,杨立功寻声望去,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野草。他回过头的时候,张仲文已经拔足狂奔出去很远,还对他做鬼脸。杨立功知道上当了,慌忙去追他。两个小孩在田间的小路上追逐起来,杨立功毕竟大一些,没费什么周折就撵上了张仲文,可是就在要捉到他的一刹那,张仲文被一个土坑一拌,“啪”地摔在地上。杨立功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已经抱着腿呲牙咧嘴地苦着脸喊起来:“啊呀!我的腿摔坏了!”

杨立功不知有诈,着急地说:“快我看看,摔哪儿啦?”

张仲文苦着脸喊道:“看什么看,还不背我一下!都怪你!”

杨立功不敢再触他眉头只好背起他,十三岁的杨立功很有力气,但背着这个养尊处优而肥肥的小少爷也还是有点吃力。可是剥削阶级才不管劳苦大众的死活呢,张仲文逍遥自在地趴在他哥背上举目四望,只见秋收后无边的田野上野花点点,阴霾散尽后的天空秋高气爽,云霞灿烂;他不禁得意起来,竟然哼起歌。杨立功见他高兴了,就说:“小文,不疼了吧?”

“疼!谁说不疼!你快点走啊,一会儿回家晚了都是你的责任!”

“好,好……”

张仲文靠在杨立功的身上,闻到他身上出汗的味道,觉得十分亲切,伸出鼻子夸张地嗅起来。杨立功被他来回抽气搞得很痒,就笑着问他:“你干什么啊?”

“大功哥,我要是女孩儿,将来就嫁给你!”张仲文不知道是被那味道给迷惑了,还是一时冲动,竟然不自觉地说出这种话来;天地良心,他说的是真心话,童言无忌,却把杨立功说得哭笑不得。

“你要是女孩儿我将来也不要你!”

“呸!我怎么啦?我很讨厌吗?你为什么不要我啊?你怕我是不是?”张仲文恼了,用手掐他哥的脖子。

“哎呦……你别闹……我不是怕你,也不是讨厌你。我是你哥啊!”

“是我哥又怎么样?你知道吗,旧社会表兄妹结婚很正常的。咱家后街的二狗子他妈和他爸就是表亲……再说了……”他没有继续说:再说你也不是我亲表哥。

“所以那个二狗子傻,快十六了连五毛一块的钱都分不清!”杨立功没好气地说。“嘻嘻……大功哥,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说,你看上笑梅姐了,对吧!”张仲文把嘴轻轻贴进杨立功的耳朵小声地说。杨立功生气了,一下子把他放下来,扔在地上,红着脸说:“小文,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哥哥姐姐呢?”

张仲文见他真的发怒了,连忙站起来,笑眯眯地陪不是:“大功哥,我跟你说着我玩呢!”杨立功见他站起来十分稳当,皱眉头问:“你的腿好了?”

“好了好了!”张仲文拉着他的胳膊说:“大功哥,咱俩快回家吧。回去我给你借连环画看!”

杨立功知道自己又受骗了,他一下子钳住了小文的手,把他拌到在地上,没头没闹地在他的胳支窝里一顿挠,痒得张仲文哈哈大笑,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杨立功说:“还敢不敢了?”张仲文虽然笑得厉害,但还是咬紧牙关就是不求饶。杨立功挠得更厉害了,最后两个人都滚在了地上,撕闹了好久张仲文才意尤未尽地说:“哥我不敢了……”

杨立功扶他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土。说:“快回家吧。”

“嗯!”张仲文乖得都不自然。

走了没几步,杨立功就又对张仲文说:“我看我还是背着你吧!”

张仲文惊异地看了他哥一眼,还没开口就听杨立功说:“我看你笑得都没力气了,我背你走得快些!”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张仲文怎会放过这送上门的买卖。他笑笑说:“大功哥,你真好。”就一窜上了他的背。两个人就这样走在田野上,不紧不慢,高高兴兴。其实杨立功没有说的是他喜欢小文身上那种花草香的味道和背着小问的时候那一种莫名其妙满足的感觉;张仲文也没有说的是,他其实根本不怕别人挠他胳支窝,他笑是想让他哥继续亲近他。

那时候两个小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秋天宽广的天地。而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就是这清清世界,滚滚红尘里,稍不经意间,人们就会走上一条前无边际、后无去处的尘缘长路;弹指云烟中,就会和一些是非对错终老无解、喜怒哀乐一生执著的事撞个满怀。虽然时间可以消磨一切,七情六欲生老死病只不过是来去匆匆的人世泅游中的一场流程;可是怕只怕,菩提明镜慧光未起,空色凡心灵犀已动,纵使有大智大慧大悟大勇,到头来也是寒冰烈焰亦难言悔,舍生忘死笑入轮回;古来大千世界,生灵万种,有又几人敢说自己是圣贤,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地立于这前因后果之外,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地飞得出这天地间有形无形的手掌心?

这一年冬天的假期里张仲文很早就到他师傅那里去了,家没有了他倒冷清起来。每天晚上小文对着他哥耳朵的评书连播也没有了,杨立功心里空落落的,眼巴巴地盼着过年。笑梅因为是高中生了,假期都在补课,一天连个人影也难见。笑茹每天跟腚虫般地缠着他,他哄得都头疼。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宏刚刚会喊爸爸妈妈,家里的老人围在他身边团团转,也顾不太上其它孩子。好在周围还有几个小伙伴可以和他玩,要不然杨立功真不知道这漫长的假期要如何打发。

午饭后的晴天,地上的雪闪闪发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杨立功和青海他们约好了要到江上去砸冰钩鱼。他们站在张大勇家的门口喊张大勇一起去,可是没想到有一辆装满了圆木的大卡车窝在他家门口的雪地里把门堵死了,没有办法大勇只好从篱笆上跳出来。

“你爸怎么肯放你出来?”林森好奇地问大勇。

“嗨,我爸最近打麻将赢钱了,前天晚上到现在胡了两千多块,他都快乐疯了,哪有闲心管我?”大勇不知是高兴还是埋怨,冷笑着说。

“你爸爸也真是,就知道赌博,有事没事瞎管你!”青海也抱不平。

“俺爸咋了?别看他厉害,可是他真痛我,过年买炮一买就是一百块钱的,你们谁行?”大勇得意洋洋。其它人不说话了,在北方,过年时候大人给小孩子买鞭炮的数量是一项衡量父爱的指标,也是他们互相攀比互相竞争的一种资本。听大勇一说他们都没话了,他们知道大勇的话不假。

张大勇一看,就又笑着说:“俺爸说了,他今年要给我两百块钱的炮!”

“那么多你放得了吗?”林森不满地说。

“嘿嘿……”大勇咧嘴。

他们几个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江边,只见那结了冰铺满了雪的江玉带一样盘绕在绵绵群山下,上面有很多活蹦乱跳的小黑点,都是小孩子在玩。大家都很兴奋,呼喊着坐着冰滑梯下到了江面上。到了江面踩在厚实的冰上小个子的林森忽然想了起什么似的望向北边,呆呆出神。青海知道他的意思。感叹地说道:“小文在这里就好了,他假期从来没有和我们一起玩过,也不知道他在他师傅那里都干些什么。”

“对了!我们去找他啊!随便到灵月寺里去看看哪里倒底有什么好玩的,小文从来都不对我们说的。”大勇突发奇想。

“你疯了,好远的。天黑都走不回来!”青海说。

“不会的!”林森擦了擦寒气凝霜的眼镜说:“平时之所以到那里远是因为江桥修得太远,到灵月寺去要绕一个大圈,现在是冬天,我们直接从这里翻过西山走不远就会那里。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回来的!”

“瞧,俺家林森就是聪明!”大勇模仿着林森他妈妈的腔调说。

“而且听大人说,灵月寺是不让外人进的,一定有什么宝贝在里面。我们这算是一次探险!对了,我们组织一个探险队吧!大功哥,你当探险队队长好吧!”林森白了大勇一眼继续说道。

“大功哥你说呢?”大家一起问道。

“好……好是好,可是今天太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去吧……”杨立功挠了挠头说。

“大功哥说的对,我们今天晚上好好计划一下。那山路不太好走,我们要有所准备,这次我们的行动要保密的啊,大人知道了可是一定不会答应的。”青海很稳重,考虑问题也周到。

于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开始在这几个孩子中酝酿起来;他们倒不是特别想见张仲文,只不过这是一次具有冒险性质的出游,小孩子都喜欢这种挑战,一点点危险,一点点夸张,毕竟穿越冬天的山林谁都没有尝试过,更何况披着神秘色彩的灵月寺对他们也有这莫大的吸引力。

在一切都还没有具体落实的时候,这个小小的探险队的一系列官僚制度就先确立起来。杨立功年纪大脾气好受人爱戴,理所当然是队长;方青海有远见做事仔细于是成了政委,林森比较有主意便自封为参谋,至于张大勇个头大身体强壮就是开路先锋,总之都有头衔,大家都很满意。那天晚上他们详细制定了行军路线,甚至准备了粮草,以至于当他们跨过江爬到小山的雪地上的时候,杨立功差别一点就真把自己当成了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了。

其实灵月寺就坐落在沿江县山中公路的一侧,要是走大路很简单就可以找到。而这一群小孩偏偏选择了抄进路爬山,既从西侧的山沟里横穿再爬上一道山岗绕到灵月寺的后面。他们走的林子都是开发过的,不是自然保护区的地界,所以没什么危险。但是孩子们喜欢给自己制造气氛,他们都幻想着自己是冒险游戏中的英雄,勇敢无畏地跋涉在一片充满了未知与惊喜的世界里。

冬天的山林里落叶松安静地披着冰雪伫立在山岗上,枯黄的野草淹没在白白的雪里,偶尔露个头;老鸦哇哇地叫着,从一棵树顶飞到另一棵树顶。他们几个人站成一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走着,那嘎吱嘎吱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大家都很兴奋,天气也很照顾情绪,一大早天就很晴朗,也不是很冷,风可以说是轻柔的,吹落树顶晶莹的小雪花,片片撒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大功哥,你真厉害,你发现没有,小文平时那么倔那么傲的一个人,谁他也不放在眼里,狂着呢;可是你来了以后,他好象特别听你的话,对你一点也不凶。”青海中肯地说。

杨立功微微地笑了一下,心里苦水翻涌,但嘴上还是说:“那是你们不了解他,其实他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平常小孩,只不过他接触的东西要多一些,鬼心眼多罢了,别看他天天神神道道的,那都是唬你们呢。”

林森紧跟在杨立功的身后,喘着气说:“他可是蛇精托生的啊,我姥姥说他有一双阴阳眼,他可以看见鬼,我们问他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从来不告诉我们。可是有一次他路过我姥爷家门口,就对我说我姥爷回来了。我姥爷死了好几年了,我以为他吓我,结果当天晚上我妈妈就做梦说看见我姥爷回来对她说,他家的后房梁坏了,漏雨。后来到了七月十五我们一家去给我姥爷上坟,见他的坟后面的土翻开了,棺材露在外面。”

“行了,你们别说这些鬼啊神啊的了,怪吓人的……”大勇环顾四周,只见几坐孤坟从林间的空隙露出来,气氛十分之悲凉,大家都伸了伸舌头,不做声了。

走了很久都是下坡路,终于到了要翻山的时候了。他们手拉着手抓着松树的树干,一个劲地往山上爬。好在那山不高,接近中午的时候就来到了山顶,人人都出了一身汗。来到山顶的时候,正瞧是正午阳光最明媚的时候,一抬头闯入大家眼帘的是远方林海上银光四射,辉映天宇的长白山主峰,它屹立在那蓝蓝的天边,遍体积雪好似冰雕玉刻,山形在冬日里更加威严壮观,尤如莽莽山林上海市蜃楼般浮现的一座高台,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福分到那仙境里去一游。

“大功哥,你看,灵月寺在山那边……”杨立功寻声望去,只见脚下山坳里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间,露出一片绿瓦红墙。“对了!就是那里啦!”我妈妈带我去烧香还过愿的,我记得是那里!“林森兴奋地说。

“好吧,我们下山,小心点!”杨队长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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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4-08 16:50发布于 04-08 16:50 较早前
(下)

小分队接近目标的时候,不知道是队长指挥不利,还是队员缺乏实战经验,在那方圆没有几步的墙边大家竟然没有找到门。只见一棵棵青松枝干低垂,红墙四周尽是积雪,连个脚印也没有。四个人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可供出入的玄关,林森急了,擦着脑门子上的汗迷惑不解地说:“不会啊!就是这里的,我记得我还见过门口有一个县文化馆立的石碑呢……可是……怎么会这样啊?”

杨立功也搞不明白了,眼前分明有一栋建筑物,可是怎么会没有门呢?

“不如我们爬到墙上看一看吧!”大勇提议。

“不好啊,教人发现了还以为咱们是小偷呢!”青海反对,“咱们再找找看吧,也许是咱们没有注意。”

于是几个人再次沿着墙搜寻,可是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地。

“这个地方真邪门!我们还是爬上墙看看吧。”大勇急了。

“好是好,可是这墙这么高……”

“搭人梯!”林森脑筋转的快。

“不要吧——”大勇绝望地叹道。

最后还是张大勇被青海踩在脚下,杨立功再扶着林森爬到青海的肩膀上,他自己没有上,在下面防止这人梯倒塌小心地把着大勇。林森把头探过墙,下面的人就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林森的鼻子尖上粘了一抹雪,瞪着大眼睛回头苦着脸说:“不会吧!什么也没有啊!还是松树!”

话音未落几个人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嘿嘿……你看,我就说他们会搭人梯的,好玩吧!”

接着就是一声清脆的“啪”的拍手声,那一拍来得突然,几个人耳朵一震,眼前一晃,好象被谁敲了一下脑袋一样,不自觉地一闭眼,再一睁开只见三个人还是贴在院墙上,不过不是在院子外面,而是在一个四方小院里,周围只有四棵青松,东西南北分布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在那树下绕了好几个圈子。杨立功回头,却见到身后是一个台阶,一个干干净净门脸不大的庙堂门前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十八九岁,戴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恶作剧的笑。矮的那个就是张仲文了,他穿着他妈妈给缝的小夹袄,也是一脸开心的样子。

“你们往外看什么啊?不都进来了吗?”张仲文喊道。

几个小家伙如梦初醒,慌张地回到地上,摸着脑门张望着四周。就见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朱红的大门,一排大大小小的脚印从门外走进来,俨然就是他们自己来时的痕迹。林森不相信地跑到门外,他看见县文化馆给发的“地方文物保护场所”的石碑赫然立在大门口。只是自己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怎么没有看见它就不得而知了。这几个闯入者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傻傻地看着张仲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二师哥你就是坏,非得捉弄我的朋友一下你才高兴啊。”张仲文走下台阶,那个青年人也迎了下来,笑着说:“小文说今天早上有客人来,没想到是一帮小朋友啊……嘻嘻。”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太高兴,他们都不小了,十几岁了还被人称呼为小朋友当然不自然。

“大功哥,你们进屋里吧,外面冷。”张仲文来拉他哥哥的手。

“欢迎,欢迎啊!”那个被小文称为二师哥的人也很热情地招待他们进屋。一伙人被领进了四合院的西厢房,大家见到热热的火炕都很亲切,争相脱了鞋子爬上去。那个二师哥拿来一篮子炒熟的花生和瓜子,又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热茶,满开心地说:“我和小文呆在这里都要闷死了,都盼着有几个人来玩呢。”

大家见他随和,也很放松,都以为会见到什么和尚之类的人,可是除了小文和这个年青人之外好象再没有他人。青海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小文,你师傅呢?”

“和公安局局长打了两天麻将没合眼,现在在后屋补觉呢。估计天黑之前是醒不了了,咱们甭管他!”小文笑嘻嘻地说。

“真是有其师傅就有其徒弟。”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还没介绍呢,这是我二师哥,人家可是大学生呢。”小文指着那个青年说。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不过眉宇间那种怡然自得,聪明灵惠的神态较之小文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就是我大功哥!”小文很骄傲地指着杨立功说。接着又挨个介绍了一下他的小伙伴。只见二师哥抬着眼皮扫视了杨立功一眼,嘴唇抽动了一下,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闪烁了一下,就拍着张仲文的肩膀说:“原来你就是他大功哥啊,我们小文天天唠叨你呢。”

杨立功心里有些不快,心想什么叫“你们小文”,他分明是我家的。

后来二师哥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大家了解到他是三个师哥之一,今年还在天津上大学,后来他借口有事就走了。这时候杨立功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来,对小文说:“小文,你姥姥怕你闲着没事嘴里谗,让我把着个给你。”

那是一包杨立功叔叔来看他的时候总给他带的小熊饼干。杨立功自幼就喜欢吃这种巧克力味的甜食,而在这里都没有卖的,小文也喜欢,所以他总用这个来讨好小文。

“是吗?”小文狡猾地闪动了一下眼睛说:“放那吧。我想吃就吃了。”

杨立功见了小文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反而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小文对某件事情越是在意,那么他就越是会装得不为所动;他要是很夸张很煞有介事地宣扬什么,只说明他瞧不起或不感兴趣。

几个人玩了一会儿,张仲文找出自己的寒假作业来把自己不会的和不愿意做的都连诱带骗地给糊弄上了,最后对大家说。“我带你们去看我的宝贝吧!”其实几个人心里早就想在这里探个究竟了,可是主人没有发话谁也不好意思到处乱走。于是张仲文领着他们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来到一个类似地下室的小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门说:“请进。”

一股暖风迎面而来,大家马上闻到了扑鼻的清香。原来门里面是一间塑料暖棚,堆满了植物花卉,虽是冬天可是里面却姹紫嫣红,无数鲜花含苞吐露,枝繁叶茂,使得一行人目瞪口呆。林森的眼镜差一点掉到地上,青海赞叹地说:“小文,这些都是你的?”

张仲文虚荣获得极大满足,可是却很平静地说:“这算什么啊……我二师哥的花房里比这要好多了。”

在张仲文的带领下,大家慢慢参观起来。那各式各样的泥盆木架里,花冠如盘,艳丽显眼的是千叶菊,小文把粉色的和蓝紫色的分开来摆放,显得整齐可爱。在脚下的一排水碗里,三三两两地伸展开婀娜多姿的水仙,青海家里也有水仙,只不过和小文的不同,他家里的是白色的花,叶子也就半米高;可是小文的这个不同,这几棵水仙的叶子都比较短,花也比较小,可是却是银白色的。张仲文见青海吃惊,就拿来出一根火柴,点燃后靠近花朵,只见那花骨朵慢慢伸缩,瞬息间银色的花变成了透明的金黄色,淡淡奇香弥漫在每个人的身边。

“这是什么啊?”青海叫道。

“嘿嘿……小意思啊。青海,你知道水仙还有别的名字吧?”

“知道啊,叫金盏银台,也叫天葱……”

“是啊。可是我这个不同啊,我的这个叫‘天女金银伞’,平时是白色的,只要一遇热,就会化为金花。”

“天啊,要是我爸爸见了,一定会晕过去的。”青海的爸爸也很喜欢养花,家里的花也不少,可是如今一见,青海觉得老爸那些自鸣得意的宝贝简直就是杂花野草。

“小文,以后你也教教我吧!”热爱科学的林森说。

“好啊……”小文又领他们来到一排香气浓烈的花前,“And what are these?”他一得意就爱说英语。

“月季!”连张大勇也看得出来。

眼前的花是月季不假,可是那花枝正中的花每一片花瓣最外侧都是鲜红的,而其它地方却是平常的奶白色。“你们仔细看,那花瓣上的红纹象什么?”

大家低下头,仔细观察那花,却发现原来那红色的纹路每一条都是有头有尾,神态逼真的小蛇,游走在白色的花瓣边缘。“呀”的一声青海又叫了出来。

“这就是月季花中的‘灵蛇舞’,哼哼,很漂亮吧?”

再接下来,张仲文逐一展示了他的杰作(当然也有他掠夺霸占来的,但他没有说),虽然这群小孩都不懂得鉴赏花的奥妙和道理,但那一盆盆一株株争奇斗艳的花朵真的是让他们见了平生未见以后也再不得见的景象。什么“雾海虹泉”,“鹿鸣草”,“星河夜雨”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尤其是张仲文似笑非笑地揭开一个花架上的黑布,那虽然没有绽开,还在沉睡中的洁白的叫做“卷云纱”昙花,美丽娇嫩的姿态简直就象一场梦,张仲文添油加醋地描述说当早上8~9点花开的时候,六六三十六片花瓣中正中央有花蕊交织的一个星星,吃了就可以成仙……

最后在花房的深处有一堆泥土,上面是一木筐,在水壶和小锯的中间是几棵没有花只有粗大笨拙的叶子的植物,张仲文的一些书本也放在那里。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杨立功问:“小文,这是什么啊?”

“哎……我要它烦死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张仲文被说中了心事,很苦恼地回答。

“连你也种不好吗?”林森插嘴说。

“这是什么啊,又难看又苯,你种它干嘛啊?”青海也说。

张仲文没有理会大家的说辞,苦笑了一下,眼望窗外说:“我师傅说他知道的世界上最难见到的三种奇花,就是佛光雪莲,一种叫做镜中仙的勺药和一种叫做空明七心灯的文殊兰;那佛光雪莲是要它的种子才可以种出来的,现在已经很罕见了,而且要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地方它才会开花。而剩下的两种花就不同,镜中仙勺药是要把几种不同品种的勺药杂交繁殖就有,我二师哥已经种了出来;而我不服气,我要比他强,我就想把那空明七心灯种出来……”

“很难吧?”林森说。

“小文你那么聪明,多试几次就可以了,我觉得你没有做不成的事情的。”青海安慰道。

“哪里啊……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二师哥从七岁开始种植筛选镜中仙的花种,直到他去年年满十八岁才找到三粒种子,他种了两粒,其中只有一粒发芽开花了。所谓镜中仙就是在有月光的晚上把那花放在镜子前面,就可以看见镜子里有一位仙女在歌舞,而且只要被人一看过,那花在第二天就会调谢,剩下的一粒他说什么也不敢再种了,说要留到将来等他找到他女朋友的时候给他女朋友看……”

“那你的什么七个灯又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空明七心灯从筛种到最后开花至少要五十年。可那是过去,现在科学发达了,有了温室和很多先进的手段,可以加快速度。可是就是这样,我算算也要七八年才有可能选出第一批花种来……而且这还不行,我师傅说,真正的名花是懂人心思的,要种出来不仅仅要有物力,还要有心力。在每一代可能接出育种的花前都要点上七盏灯,对花说话,什么时候把人心里的七种感情都让花听明白了,那空明七心灯也就不远了。”

“我的妈妈呀,那么复杂啊!”大勇直伸舌头。

“我二师哥笑话我,他说我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感情,我要很久以后才能种出空明七心灯来……我就是不服气啊,我已经种了两年了,再过几年,我就要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花有什么不一样的啊?”林森急了。

张仲文摊着手,摇头说,普通的文殊兰我见过不少,可是那空明七心灯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在我祖师爷留下的曼陀罗九天花谱里是这么说的:长思落寞无解语,十八学士辩梵台。寻心若问空明处,七星点灯破云来。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等到我种出来的那一天看个究竟。“

他这么一解释大家更听不懂了,不过杨立功听那诗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后来两句,他不自觉地就记在了心里。小文又带他们玩了一会儿,就说:“我二师哥大概做好饭了,咱们吃饭去吧!”

那天大家玩得很尽兴,但是始终没有见到张仲文传说中的师傅六水真人。要到下午的时候,张仲文提醒他们回家。他们这才告辞。张仲文和他的师哥把大家送到了大门口,刚要下山,就听小文把张大勇叫到身边说:“大勇,你今天起就是大人了,你要懂事啊!”

张大勇虽然大了小文两岁,加上吃得比较好,身强力壮,粗头粗脑的,但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孩,他不明白小文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说,就憨厚地嘿嘿地笑着说:“小文,你干嘛吗!”

张仲文脸上很严肃地说:“你回家就知道了,总之你要照顾好你妈妈,不要太激动。”

青海看出张仲文话中有话,也问他:“小文,你想说什么?”

张仲文摇摇头,挥手说:“你们快回去吧!天不早了,不要在走山路了,不安全的,从大路走吧。还有,大功哥,青海还有林森,你们要多帮着点大勇啊!”说完就和他师哥进了庙门,那大门也合上了。杨立功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了声音。他只好说:“我们快走吧。大人一天不见我们该着急了。”

他们回家的时候走的是大路,虽然比较远但因为好走所以也很快就近了县城。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冷,可是一拐到胡同口,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只见张大勇家门口的圆木车不见了,一个高高的串了很多黄纸的杆子立在门口,门口围了很多人,其中一个看见大勇就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傻孩子,你跑那里去了?!”

“咋了?”大勇还不知情。

“你……你,你……你爸死了!”

“啊?!”

大家在一看见那黄纸杆子的时候心理就知道不好,一定是出事情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张大勇他爸。

张大勇张大了嘴,眼珠子白多黑少,可是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嗓子:“爸呀——”疯了似的跑进家门,吓了其余的人一跳。

剩下的人也都呆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上午还在兴高采烈地玩麻将赌钱的张大勇他爸爸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在大家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很健壮的红脸大汉。虽然凶一点,不务正业一点,可是平时为人爽朗,家里开小卖店但不吝啬,对张大勇他妈和大勇都很好……他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怎么就死了呢?

一股旋风吹得大家都打了个哆唆,杨立功沉默了一下说:“去看看吧。”

天要黑了,乌云压顶,凄惨的雪片象纸钱一样从空中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大勇家的前院搭了一个棚子,烟火焚烧东西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屋外。这一切杨立功很熟悉,他爸爸死的时候也和这差不多,他心里颤抖了一下,从人群里挤进来,他看见了一口又黑又大的棺材放在棚子中央,因为人刚死还没有入棺所以它是空的。这个梯形的,丑陋而又昂贵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把人和人永远地分隔开,把一切幸福欢乐装在里面,被人抬走埋在地下,于是那个被装在里面的人就永远消失在世界上,不管你是爱他,恨他,还是毫无感觉,总之,就是这个东西,会给那个人来个了结,也给所有和他有关的人来个了结。杨立功也被了结过一次,所以他见了这个东西心里蔓延出憎恨来,他抓紧了自己都手,在心里骂着。

张大勇没有被追问一天到哪里去了,就被换上了一身可笑的黑衣服,扎了一条粗布黄腰带,安排在他爸爸的灵堂前不停地接受慰问,当有人来给他爸爸上香烧纸的时候,他也要机械地跟着还礼。没有人看见张大勇他妈妈,据说是昏迷在炕上。张大勇哭得说话都困难了,平时极其厌恶他的老师和校长也来了,而且各个都对他深情地说话,王菊老师还抱了他一下,连张大勇的鼻涕沾在她的新衣服上她都丝毫没有介意。

杨立功后来知道张大勇他爸爸死的实在是冤枉。

那天他们几个小孩子走了以后,那困在张家门口的圆木车无法动弹,司机只好找人求助。张大勇他爸爸赢了接近四千块钱,很是兴奋,自告奋勇地出来帮忙倒车。没想到那捆圆木的铁链松动了,几百斤的圆木从车上滚下来,把他砸得当场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邻里都在议论和叹息着这场惨剧,杨立功的母亲以过来人的姿态陪在张大勇母亲的身边。杨立功旁观着,思索着,他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勇好象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不过这次他分外地镇静,他开始想一些以前没有想过的东西。

为什么人的快乐和悲伤都是在一瞬间就被改变呢?

一瞬间,只要一瞬间:贫穷可以变富贵。勇敢可以变懦弱。现在变成过去。生,变成了死。

如果每一个人的幸福和平静在世界上都是这样没有保障,那么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出殡的那天,一个瓷盆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随着那碎裂的声音,孤儿寡母和亲人们的哭声震动云天。在洒得满天飞得纸钱和辞鼻的烧纸的烟雾中,一声声的锁吶吹得寒风都在颤抖,几十年的人生苦乐就是被这最后的一曲悲凉的旋律做了总结。

杨立功看得心慌慌的,那些哭喊、火光,纸人纸马,白色的幡布和黄色的纸钱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他觉得自己周围的人都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也会在这些零乱荒诞的场景中消失掉。被遗忘,被埋葬,现在生活着努力的一切最后不过是一口棺材!!

他害怕了。

夜晚里更是害怕。他无法入睡,神情恍惚。他蜷缩在床角里,分外地紧张。

如果每一个人的幸福和平静在世界上都是这样没有保障,那么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就是这样没有原因地,近乎荒唐地在想这这个问题。可惜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他只是一个少年,他能有什么理由和想法回答这个问题呢。

夜深的时候,就在他刚刚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房间里的一股花香的味道。他爬起来,打开灯,原来是他窗台上的一盆爷爷栽的蟹爪兰开放了。这盆花虽然和张仲文的那些没法比,可是那一朵朵粉红小灯笼在冬夜里开放的是那么自信和有神采。让耳边又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孩子念的诗句,童声的,懵懂的。

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悄然袭上了他的心,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关了灯望向窗外,只见夜色深沉,万家灯火上满天星斗,他笑了,笑自己怎么会那样自寻烦恼,笑过之后,抚摸着花独自喃喃自语起来。

寻心若问空明处,七星点灯破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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