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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 我爱农民老木(原著已完成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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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6 01:38发布于 12-26 01:38 较早前
我爱农民老木内容简介:

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

这里的世界还在酣睡

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

《我爱农民农民》主要讲述韩小元与农民老木之间婉转迂回、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我”,韩小元,一个大城市的语文老师,被派遣到一个叫乌山的偏僻小镇的一所中学支教,前往乌岭沟村家访时,迷路了,还下着雨,无奈钻进一个山洞避雨,同时一只土狗也钻进了山洞,并对韩小元发起了攻击,危急之下,乌岭沟村的农民老木把土狗打死,并邀请韩小元前往他家借宿。

此后,韩小元与农民老木之间发生了很多感人的故事,韩小元也在慢慢地接触过程中,喜欢上了这个真诚、老实、淳朴、憨厚的农民。而农民老木也慢慢接受了韩小元这种火热的同性之爱。

情感发展过程中,虽然历经波折,但他们始终突破世俗的藩篱,彼此坚忍地交往着.......

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段感人的情感,一份荡气回肠的爱情.被认为是同性之爱的范本。

前言:

高中时,我狂热喜欢一直人……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成绩很好,我成绩不赖,他报考了西北,我去了北京。

命运捉弄,造化弄人,课堂、食堂、寝室、图书馆,大学期间我行尸走肉般在美丽的校园行色匆匆,每至月圆之夜,便一个人去校园大操场后面那座小山的亭子里,呆呆坐着,定定幻想着能够听到我生命里另一只去了西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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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39发布于 12-26 01:39 较早前
1

当我在电脑上写下这个题目时,就问自己是否有必要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原本想给它取一个诗情画意或者说极度伤感的题目,但这个想法一产生就自动放弃了,我实在难以给这种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取一个更妥帖的题目了。

我要叙述的是我和一个叫老木的农民之间的情感故事。

师大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内的一所中学任教。

刚参加工作时,我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爱的轰轰烈烈,像老房子着了火。轰烈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个叫崔博的男友说走就走,他离开我的时候振振有词:“小元,我还是爱你的,但我更爱那个富裕的美利坚,我的人背叛了你,我的心绝对没有。”

我聒了他一耳光,回了他一句:“去你妈的”,一个人凄然回到了学校。我心里清楚得很,在那个有着民主和长腿碧眼帅哥的国家,崔博的初恋情人——一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在等着他。

那天,接到了失踪好几个月的崔博的电话,我呆呆的楞着,整个人都傻掉了,好久都回不过神。

此后,我整个人像跌入了无底深渊,心理像是被一道道闪电击中,绞着,痛着,也碎了……以后的日子,一切都乱了套,我无法集中思想讲课,无法思考、批改作业,还学会了喝酒。每天的词汇是一样的:看书、看影碟、喝酒、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再看书、看影碟,再喝酒,再蒙头大睡。它们串在一段歌词里,来回虔诚,来回转磨,像一张唱片的苍老或伤痕。

这样的生活让我厌倦,可是暂时又无法改变,我开始盘算着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家。我就像一颗被人扔进泥塘的小石子一样,被磨去棱角,沉溺塘底了。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应该换一张唱片,换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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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39发布于 12-26 01:39 较早前
2

不说这些了,说说我怎么认识农民老木的吧。

认识农民老木之前,我认识了康兵。我任教的中学与偏远乌山镇的一个乡村中学搞对口帮扶,其中有个项目是派遣教师前往该中学支教,每个支教期为一年。毫不犹豫,我打了申请报告。

于是,我来到那所乡村中学——乌山中学。于是,我认识了他,康兵。接着,我又认识了农民老木,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乌山脚下的男人。

支教的乡村中学地理位置很偏,在小镇郊区的山坡上,离小镇有两三里远。学校很破旧,八十年代的老式建筑,仍被用来当宿舍楼,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

我去得早,八月上旬就去了。当时,虽说初三的同学提前补课,学校还是看不到什么人,校园一片安静。

九月一日终于来了。

那天下雨。从学校教务处领了新书和课程表出来,走廊里,我遇到了他,一个个子不高,长相俊朗的男生,留着小平头,有板有眼的头发,像春天田垄里春风吹拂的秧苗,精神地立着,笑的时候都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只是他似乎有点害羞,像个女生,看见我倏地垂下眼帘,好像要将自己藏在自己的身后。他用小小的声音问我是来报道的吗,我没听懂,这让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恰好教英语的女教师王海英路过,他没再重复,径直往校长室去。

我没带伞,只好站在台阶上等雨停。阵雨下得又大又急,天色沉郁,微风吹来薄薄的雨雾,眼前的一切便模糊成一团,连周围的山色也像被这雨雾化开了一般,浓淡不均,却有着鲜亮的绿色,那种透明的、水汪汪的绿色。空气中洋溢着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树木的味道,以及各种虫子因为淋雨而散发出的独特味道。

王海英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手里擎着一把煺了颜色的红布雨伞,问我,要不要送我回宿舍?我看看那把破雨伞,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再等一会儿。说话间她已把伞完全撑开。我问,那个男孩是谁?她说,叫康兵,去年毕业的师范生。我“哦”了一声,她推推眼镜,把书本塞进衣服里,猛地冲进雨中。

他从校长室出来了,学我的样子,站在离我很近的台阶上等雨停。我回头看他,看了几眼,他都不看我,我心里暗笑,走过去,站在他对面,盯着他的脸,他又惊又怯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好亮啊,像明澈的湖水,被这样一双眼睛反盯着,我突然有点慌乱,忙问,你在这里教书吗?

他还没说话,脸先红了,点头说,是啊,我去年毕业来这里。

我问,你教什么?

他说,语文。

我问,你读的是中文系吗?

他再次点点头。

我说,我也教语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是吗?我点点头,他说,看你的穿着打扮,不是本地人吧?我说,对啊,我从省城来这里,和你不一样的是,我不拿你们的工资。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久才问,那是怎么回事?

他的追问让我心里有点得意,我解释说,我是省城某某中学对口帮扶派来你们支教的。

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他平淡的表情让我的自尊心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我们都不再说话。

阵雨来去匆匆,不久就停了下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先回宿舍去了。下午,我正在看书,突然有人敲门,开门看,竟是他。

他说,我的宿舍就在你隔壁。我赶忙请他进来,他说,不进去了,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搬点东西。我跳起来,随他一起过去。

他的房间干净而整齐,见得出他是个精细且用心的男生。我轻轻叹息了一声,这让他有点紧张,问我是不是很乱。我说,哪里有!这么干净的房间我住着都害怕。

他问,怕什么?

我说,怕弄脏。

他笑起来,笑声憨憨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和当地男孩的不同,那种不同源于城市给予人的独特气息。我和他相对坐着,他说起他的大学的生活,他告诉我,他在本省的一所师范学院读书,整整三年,那所城市留给他的印象除了脏还是脏。他还讲起他的同学、他的老师等等,不停地说话让他逐渐褪去羞涩,他的脸色微红,眉目生动。

他问我,晚上去哪吃饭。我说也没什么胃口,就泡袋方便面对付了。他说,晚上就到我那里吃饭吧,中午我买了山针蘑,晚上炖鸡肉给你吃。我说,好啊好啊。是呀,来这里快一个月,开学前我每天都要不辞辛苦跑去小镇的小饭馆,也想换换口味。

他笑了,说,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谗。最后这话他用的是港台口音,软绵绵的,听得我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正说话时,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他啊的叫一声,跳起来冲出门去,我吓了一跳,随他出门,才发现他的被子正挂晒在走廊的护栏上。

他飞快地收好被子。我站在走廊里手扶栏杆,屋檐外面雨下得正急,楼前的枇杷树叶被雨打得“哗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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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1发布于 12-26 01:41 较早前
3

很简单,我能够舍弃一个已熟悉的城市,到完全未知的山村世界流浪,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纯粹是为了逃避和忘却,而一下子改变了工作环境,改变了生活方式、工作方式,没有了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没有了所爱的人的宠爱,就像没了魂儿,很是落寂。才知道,旷芜的乡村并不能使人忘却什么,相反,徒增的是绵绵无尽的哀婉、思念。

我到这所乡村中学已经两个多月了,很多关于城市的回忆正一点点淡去,而康兵的突然出现,让我暗藏的对城市生活的想念又泛起心头。

放学的钟声响起,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冲出教室,我站在学校的走廊里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山之间,很多学生的家住离学校远,走回去要两个多小时。

白日里的暑气已逐渐散去,村子里已有人家生起炉火,炊烟从旧瓦之间升腾四散,很快就被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搅碎,吹得不见了踪影。

回到宿舍,经过康兵的房间,看到他已经在忙着做饭。从和他做了邻居,我再也不用自己生火做饭了,这让我一直心存感激。

见我,他微笑着招呼说马上可以吃饭了。菜是灰黑的油炸魔芋、淡绿的水煮洋瓜和鹅黄的炒鸡蛋。这些美丽的颜色叠加在一起,让我不由惊叹了一声,连说,好吃好吃。

他递过筷子说,没吃怎么知道?

我说,这么美的颜色让人舍不得吃。

他笑起来,笑得有点羞涩,羞涩中还包含着某种礼貌的东西。他说,那给你一碗白米饭,看着菜下饭吃吧。

我也笑了,昏暗中瞥见他雪白的牙齿亮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学生跑来找我,说有人打电话到镇里找我,没找到,就说等半个小时再打来,要我去镇政府等着。

我匆匆放下碗筷,和他招呼一声便随学生往镇政府赶。从学校到乡政府要走十几分钟的山路,校长办公室的电话这几天出了故障,所以有什么急事都要去镇政府打电话。

刚进乡长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电话,听筒里传出喧闹的车声、人声,那是只属于城市的声响,这些混杂的声音让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名字,是崔博,那个要去美利坚的负心男友。

他问,你在那里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

他问,还是不想回来?

我说,对。

他问,也不想我吗?

我说,不想。

他有些生气,说,在山里呆着,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更加冷淡地说,会说。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样的态度就能逼我和你分手。

我说,我可没逼你。

停了一会儿,他的口气有些缓和,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如果你执意要分手,我就成全你。

我问,这是你心里话吗?

我的问话让他有点不高兴,挖苦道,看把你急的!

我不吭声,听见他继续说道,分手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给你打电话是告诉你,我要去看你。

我说,你不要来。

他说,你管不了我!

我有些恼火,说,我是管不了你,你都能一边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像天一样高地一样远,一边却在我的床添别的男人的XXX,谁还能管得了你!

他说,你看你又来了,说那么难听干什么?我不是认错了吗?你总要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他的话伤到了我的自尊,我想象不出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给自己找出解脱的理由。我很决然地说,我不会给你机会,你也不需要机会。

他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这人真犟,一说这些事你就非要认死理,和我吵了几句你就跑到乡下支教,你有病吗?好好的城里人不当,非要跑到穷山沟里去教书,你都想了些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轻蔑,这让我火冒三丈,我说,我要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没关系,我要做的事,去做了,这就有意思,别人说什么我不管!

说完,我“砰”地挂了电话。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像是瞬间隔断了两个世界。

镇长办公室里空荡荡,我在长凳上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全黑,没开灯,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闷。

后来镇长过来锁门,我谢了他,一个人往学校走。山路坑坑洼洼很难走,我不敢快走,怕跌进路边的水沟里。

山里的夜静无声息,没有月亮,星星的微光不足以照亮我脚下的路。

我不想回忆,只为了逃避。对于一个要求完美的人来说,生活中任何一点瑕疵,都能带来对自己的深深伤害。尤其是当身边自认为至爱的人也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扭曲和丑恶时,我只有选择离开,越远越好。

快到学校的路口上,有手电光在闪烁,走近了,我听见有人低声问,是韩老师吗?我答了一声,听出是他,康兵。

我快步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康兵说,我在等你,山路难走呢。天太黑了,你又没拿手电筒,再等不到你我就要去乡政府找你了。

昏暗里他的声音关切温暖,听得我心里一热。

我说,没什么大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故做轻松,只是不想把刚才恶劣的情绪带给他。

康兵很敏感,立刻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靠过来问,你有心事?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有一刻他离我那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涩醇味,像我常喝的柠檬茶,至真至纯,滋味鲜香而气色清香,回味甘甜。

不知哪来的冲动,我突然抢过他的手电筒,并拉住他的手,他轻轻叫了一声,但并没挣脱。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牵手相对,透过手电筒的光,彼此注视。

在我们头顶是又黑又高的天空,在我们周围是半人高的玉米。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狂跳的声音,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攥在我手心里的他的手湿湿的、凉凉的。直到不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我才松开手。

我们继续往学校走,话少了很多。

快到学校时起风了,刚刚回到宿舍,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他回房间后没再出来,我犹豫再三,强忍着没去找他,心里却不停责怪自己太过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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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2发布于 12-26 01:42 较早前
4

我教二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康兵教同年级另一个班的语文。

有一天,我们在走廊里相遇,在学校里他还是那么羞涩,他看我一眼,旋即低头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他是看见我这么羞涩还是看见别的陌生男人都这样。不过,说真的,低头咬嘴唇还咬得这么好看的男生,我从未见过,如今,这种羞涩而好看的男生实在太少了。

我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我,笑了笑。我问,上课的感觉怎么样?他说,别的没什么,就是缺乏经验。我说,慢慢磨练来就好了。他顿了一下,说,求你件事,来听我一节课好不好?我说,可以啊,这样我也可以向你多学学。他的脸涨红了,说,哪里!你是城里人,我要向你学习才行。

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约定,但到了9月下旬,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异常脆弱。或许是不太适应山区变季的气候,我开始不停咳嗽,早晚天气的些微变化都能让我感冒。我没有请假,坚持着上课。学校里缺教师,我请假没有别的老师顶替,学生们就要浪费一节课的时间。那天,我讲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以前,在城里给高中部的学生讲这课时,总是心旌摇动。前一天晚上,无意间看到了这篇课文,看完却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课,我便自作主张,给还是初中二年级的他们讲起了这篇课文。讲的时候我再次哽住了喉咙,学生们吃惊地看着我,我没有回避他们疑惑的目光。我告诉他们,读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我的康桥,他就像一片云,远远地飘过来,还没开始下雨就飘走了。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听,那些好奇中带着忧郁的眼神令我的心绪逐渐平静。

走出教室,站在走廊里,九月的阳光下,我却在不停地颤抖,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有放弃一切的勇气,结果发现,自己其实是脆弱的。

晚上回到宿舍,我开始发烧。深夜,守夜的刘老师巡逻完,路过我的房间,听见我在,进来见我烧得满脸通红,非要背我去医院。

康兵听见动静也过来帮忙。已近午夜,初秋的夜风微微有些凉意,远近虫鸣和蛙叫给这样的夜晚涂上了某种温情。

我病得很重,不停咳嗽。

第二天,校长亲自跑到宿舍来看我,送来一大钵酸菜炖粉条。康兵端着一碗姜汤水过来,说,你的语文课让别的老师上吧,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我不去上课,只能由康兵来替代,不忍心。但校长根本不容许我再争执。康兵说,你的身体最重要,好身体才能教出好学生。

那些天,我留在宿舍里,上午诊所的护士过来给我打吊针,有时陪我说说话,而下午我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身体稍微好一点了,我就搬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整个宿舍区静悄悄的,远处偶尔的鸟鸣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映衬着这里的寂静。阳光很足,宿舍前的院子里便像浮动起一层不可捉摸的热浪。

课间,我的学生会跑到宿舍来看我,尤其是来自乌山村的赵小良,一点也不怕生,尤为积极,听说我生病了,便拉着他70多岁的爷爷翻山越岭给我找草药。其他的孩子听说这事,一个赛着一个给我带来些希奇古怪的偏方。有了学生们的关心,日子变得有趣多了。

康兵为我代课,下了课还要给我做饭吃,熬姜汤水,实在很辛苦。但康兵从不在我面前抱怨,我曾想帮他批改学生作业,他不同意,经不住我一次次说,最后答应让我帮他批学生的作文。

赵小良在作文里写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个普通的山里男人。赵小良写道:“爸爸在离家很远的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哪家的煤窑出事了,我爷爷就流眼泪,我和妹妹也跟着流眼泪。”

我把这篇作文转给康兵看,看完他一脸的难过。此后一个多小时沉默不语。我关切地问他,康兵低下头,黑黑的眼睫毛在暮色中一颤一颤,他哀叹一般说,乌山村的男人差不多都去过小煤窑去挖煤。

我说,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小煤窑看看。刚来这里时,我已经听说过在小煤窑背煤是怎样的艰苦,那种小煤窑高不到半米,人只能爬进爬出。

康兵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慌乱地问,去那干什么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对你可能不新鲜,对我却不一样。

康兵没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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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2发布于 12-26 01:42 较早前
5

赵小良突然不来上课了。

别的孩子告诉我说,赵小良被他爸爸带到山那边的小煤窑背煤去了。学生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晚上我写了一封信,托那个孩子带给赵小良,第二天赵小良给我写了一张纸条,第一句话就是,韩老师救救我!放下纸条我决定立刻去赵小良家看看。

我和康兵说起这事,康兵劝我暂时不要轻举乱动,说乌山村那边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容易迷路。见我坚持要去,康兵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想,如果那天康兵陪我去了,我就不会迷路,我如果没迷路,就应该不会遇见农民老木,如果没遇见农民老木,我或许就会和康兵发生点什么诸如爱情之类的故事。

当然,我是说或许。

农民老木的出现让这一切悄然起了变化。

本来,康兵是答应要陪我去赵小良家做家访的,但他家里突然出了点急事。临回家前,康兵恳请我:韩老师,先别去,啊,等我回来再说。

我没有等他,“韩老师救救我”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挣扎的蚯蚓一直在我脑海晃呀晃。我感到刻不容缓!

那天,我起得甚早,一个人在山村的路上走着,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中任意飘着,无人牵引。晨炊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赵小良家在乌山村,离学校较远,平时他在学校住宿,只有等到周末才回家。据说他家要走很长一段可供卡车行走的乡村土路,接着再走一段可供马驴骡车行走的小道,最后翻两座山才能到达。

我走走停停,停停问问,偶尔还能听见学校附近村子的一些村民窃窃私语:瞧,那个城里的白面教书先生又来了。

刚来时,每天我头顶洁白宽边遮阳帽,眼着墨镜,脚穿耐克运动鞋,一身李宁服,乱飞的麻雀般,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弄不清楚学校周围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没有去过。我就像一匹失去灵魂的野狗,漫无目的四处闲逛。

我曾碰见一个孤独的乡村老妪,向她讨口水喝,却给我端来一大簸箕红薯饼,我巴滋巴滋吃着红薯饼,心不在焉听她讲没完没了的家史。起身告辞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

这种游手好闲的癖好直至开学后康兵的出现才慢慢矫正。

康兵是不允许我到处乱走的。他严肃地说:韩老师,你一个外地人,不能随便出去瞎逛的,那些个庄稼人好嚼舌根,三言两语就能把你说成二倚子。

那时,我并不知二倚子的含义。

我开始翻山路了。

乌山是一座海拔很高的山脉,山连山,山套山、山中有山,有树、有木,有花、有草,还有水,据说山峰顶的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处还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得道高僧,可以烧香拜佛、求签还愿、指点迷津。

气喘吁吁间,黄灿灿的太阳转瞬即逝,一层层麻木的空气被黑幕呼啸着撕开。我想,要不是接下来的那场大雨,我就不会钻进一个山洞,要没钻进那个山洞,我就不会认识农民老木,如果没有认识农民老木,我就不会呕心沥血来写《我爱农民老木》的这些文字。

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场雨比喻成媒雨,把乌山的那个古朴的山洞比喻成我和老木的相亲洞。正是这场媒雨、这个洞促成了我和农民老木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

豆点大的雨从天而降时,我像只惶恐的小鹿在山上乱窜。

说意淫也好,我当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幻想,我幻想有个高大的山里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向我飞奔而来。这个山里男人呢,身上背着一个水壶,挎着一支并不太长的猎Qiang,头上戴着一盯粗犷的帽子,追逐着猎物。骑马的高大男人见到我,呼吼一声,老鹰抓小鸡般把我抓上马,一溜烟躲过这场大雨,把我带到了他温暖的家,不,应该是铺满柔软地毯的帐篷。

意淫永远是意淫,这种幻想情景不会出现。雨,继续无情下着,似乎要把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温暖抽走。我继续像只受惊的鹿,窜呀窜,窜进了一个布满鲜苔的山洞。外面的山风,不停咆哮,不停怒吼,好像诅咒因我的到来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和固有的生活规律。

小病初愈,大雨又把衣服淋湿,洞外雨风呼啦啦吹来,我像只受伤的猫卷缩成一团。我打着喷嚏,无助地看着洞外的雨水落下又弹起,再落下再弹起。这种可怜状持续了一段时间,直至进来一个人。

进来的是个男人。

无疑,这个男人是农民老木。

老木是拎着锄头进来的,额头、裤腿淌着水,嘴里嘟囔着:这天气,说变脸就变脸。见我,他微微一惊,往洞右边靠的同时,用直棱棱的眼神盯着我,

或许是,在山沟沟里,找头野猪、豺狼不难,但要找一个陌生的山外人似乎比登天找仙女还难。他审视我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我穿透,这种几乎没寒暄就直奔主题的盯人方式,令我不寒而栗,似乎我是从天而降的逃犯。

我卷缩得更厉害了,只想着,雨一停,就冲出山洞,远离那个扛锄头的可怕农民。我是担心啊,担心他一榔头过来,我便昏迷不知归路。

惴惴不安中,他说话了,声音低沉、深邃。

他说:城里人?

恩!我应着,声音轻轻地。

他说:求签?

我未作答,抬头,疑惑看他一眼:中等个儿,一张端正的脸,黝黑的脸庞透着男人的刚毅和坚强,嘴唇、脸颊及下巴有一圈短短的胡碴。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像一小片柳叶,挂在下巴的右下方。

见我终抬头看他,他拍了拍雨衣上的雨滴,咧嘴和善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也冲他点头,微微一笑。

他似乎明白过来,说:哦,你不是来拜佛求签的。

我说,我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去乌山村做家访。看来,乌山上有庙,庙里有可供烧香拜佛、求签还愿的道僧之说并非传说。我呵了口气,心宽了许多。

你是教书先生?老木再次把目光转向我,这次直视的时间比第一次还长,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我感觉到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我的胸口。

我眉毛一挑,反问,不像吗?说着,我起身,开始脱被雨淋湿的外套,天实在有点凉,我怕内衣也渗湿了。

一阵风吹来,我一颤,又打了个喷嚏。只见他也快速把雨衣脱了,脱完雨衣,他又脱外面那件黑色的粗布外衣,脱完粗布外衣,再脱灰褐色的秋毛衫。当他把秋毛衫也脱了时,健康结实的胳膊露出来了。

长期劳作之故,这个山里男人真是壮实啊,窄小的背心根本无法裹住那结实的胸肌,黝黑的皮肤如经过水的浸润般,散发出丝丝健康的亮泽,那张古铜色的脸及黝黑结实的胸膛在雨色映照下,显得成熟、迷人。

他把薄毛衫递过来,说,先生,大山天气凉,你要不嫌弃,穿上吧,别冻感冒了。语气诚恳且不失恭敬。

我心头一热,手不由自主伸了过去。

洞外,一只游荡的土狗钻了进来。一阵蟋蟋蟀蟀的响动后,土狗弹抖着身上湿漉漉的雨水。这是一只邋遢丑陋的高大土狗,鼻子、嘴、脸坍塌了一大半,像是被谁削去了般,露出了狰狞的牙齿。

我的脑袋刚从毛衫钻出来,见到这只狗,“啊”的大叫起来。说我胆小也好,装腔作势也好,我怕狗,打小怕,何况是这么只面目狰狞、浑身抖动的土狗,冷不丁一瞅,和狼别无二样。

定是我的尖叫吓着这只狗了,它前腿用力蹬地,做出进攻的姿势。我更是吓得快要晕过去,挪着身子哆哆嗦嗦往他那边移,伸出求救的手,像只八爪鱼般舞动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决策性失误!

面对一只自由惯了的,同样受惊吓且有攻击欲望的土狗,最好的办法是静止不动。我的躲闪和退却激发了土狗攻击欲望,它突然扑了过来,咬住我的裤腿。

危急中,他筋骨暴突,挥起锄头,迅速跳了过来,用力朝土狗砸去,土狗大叫一声,血花飞溅,砰然倒地。

我抱着他的大腿,就好象一下子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了他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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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辛苦楼主!  发表于 10-04 02:57 较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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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3发布于 12-26 01:43 较早前
6

我和老木故事的发生,要从天说起,人和天看起来离得很远,可人的很多事情,却都和天连在一起,要不怎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

我说要去家访,去找赵小良。老木说,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病狗,你必须去村卫生所打狂犬疫苗。那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撕碎自己的外衣,在我被狗咬伤的脚踝处紧紧扎了一圈,用力把脏血挤出后,不容我抗拒,强行背着我就往山下跑。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由于他用劲过度,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他宽厚的背上挣扎,直怨他小题大做的。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说,先生,不能耽误,去年有个挖草药的郎中被病狗咬伤,死在了村卫生所。

我不再挣扎了,伏在他宽厚的肩膀,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就像坐在一艘遇见暴风雨的船上,激烈的荡漾着。

下山,他套上马车,一路上不停抽着马屁股,还没进村卫生所,他心急火燎在院外大叫,黄医生,快,快,快,准备狂犬疫苗。

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先用肥皂水清洗了我脚踝的伤口,清水冲干净后,涂上一些碘酒,接着又注射了狂犬疫苗。

雨停了,雨后的山村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我住进了他的家,他在乌岭沟村的家。

千里乌山,莽莽苍苍,乌岭沟村就趴在乌山山脉中部的半山腰。远望出去,整个乌岭沟村像个大碗一样,村里的房子都是依着山坡盖成,深深的底部有一大片平地,种着绿油油的苞米、大豆。

农民老木的房子是在山坡上挖出的平地盖起来的,有点破旧,院子很小,周围种满了樱桃数、沙果树、梨树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大群小鸡满院子里跑,叫声嘈杂。

才知,农民老木姓陈。他却说,叫他老木好了。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村人都这么叫。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未作答,咧嘴,讪讪一笑。

夜幕降临了,就像一张宽大的网,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那晚,老木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有鸡蛋。而他也一改山洞的敦厚与内敛,变得健谈了起来。做“放水蛋”时,老木说,把锅里的水烧开,直接往水里一打,就叫“放水蛋”。

我听着,在灶前为老木添火,蒸汽云雾一样往外奔腾,如同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我像飘在雾里,湿漉漉的。

老木说,以前,村民轮流请村学堂的先生吃饭,有一次,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去邀请先生,先生却死活不来,说我家没养读书娃……我以为这辈子请不来先生了呢!

老木的话,还让我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敬重教书先生的人必定是个善良、淳朴的人。虽然,很多学生的家长看见我老师长老师短,毕恭毕敬的就差把心掏出来,但我深知,他们,仅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老木还做了猪肉炖粉条,肉是两个星期前从集市买来的,新鲜如刚宰般。见我纳闷,老木得意笑了。老木说,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后院自打的深井水。井水特别凉,把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系在井口上方的长木棍上,再用大石板将井口盖住,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新鲜如刚宰般。

老木称这口水井是他的天然冰箱。

老木还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当他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盆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原来是老鼠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再往后,他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井口用石板堵得严严实实,这样两道“防线”老鼠就再也不会偷吃到肉了。

老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那种山里男人特有的和善、敦厚的笑——这种笑能把一个城里人心底最坚硬、冷漠的部分融化。

老木笑的同时,时不时抬头,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的赞许,或者说附和,这种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

我没有附和他,更没有对他的聪明做法表示赞许,我一直在想着赵小良,我在想,赵小良该不是被他父亲卖了吧。听说山里人,穷得走投无路时,会像卖牲口一样把自个的孩子卖了。

我只是听着,假装很认真地听,双手却不停拨弄柴火。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哥,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还是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女人像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飘了进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农村女人。

黑裤,素淡碎花的上衣,长着细细的蚂蚁腰,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哥”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

见我,女人眼睛像口深井,里面盛满了火热和温情,连连说:哎呀,我的妈哩,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从未见过!

女人围着灶台,确切说是围着我,转着圈,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屁股几乎是轻轻一嵌,就坐在了我身边的柴火垛上。老木却不接腔,低头炒着菜,憨憨地笑着。见状,女人仰头,掐腰,又转了一圈,悻悻然,走了。

本来,我是想问女人的情况,见老木沉默,终究没张这口。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多,肚子鼓鼓的。从未发现,一向粗茶淡饭的我,竟也有这么好胃口。

只是,未曾想,对老木的好印象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晚上。秋天果然是多事的季节。半夜,我突然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冷、颤抖得厉害。

老木一趟趟起来,俯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为我添被,不停问:先生,怎么样?后来,他蟋蟋蟀蟀穿衣,接着,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他和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在轻声交谈,急而热烈,我听不大真切。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老木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说,先生,你醒了,来,趁热喝。

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去乌山村家访。

老木说,先生,你受风寒了。

我说,没事,走走山路,出出汗就好了。

老木不加理会,一下把刚起身的我按倒于炕,力气大得像头牛。老木说:先生,你不能走,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过去。

这让我有些不悦,我说,老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必须走,我现在就得走。说着,我又挣扎着起来,下了炕。

老木像堵墙站在了我跟前。老木说,先生,我不会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他的声音突地严肃起来,一改昨晚的憨厚与温和,简直不容我拒绝。

我没理他,推了他一下,他像根钉牢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我急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

老木丝毫不退让,老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再次推了他一下,他却一把反抓住我的手,想起赵小良,我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走?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

老木一楞,松开了拉住我的手。

我赶紧抽身,说实话,这种情况,我真有点害怕,一个表面看着敦厚和善的男人,一旦较起真,狮子大开口,向你讨起钱来,你只有自认倒霉的份。他结实得像头牛,浑身上下这么有劲儿,你是斗不过他的,随便往你身上一掐,保准姹紫嫣红、桃花朵朵开。我只要逃出他的家,跳到马上,起码安全些,我可以大喊大叫,总会有人听见。

见我拉门,他又靠前一步。不过,这次,老木没有伸手拉我,他想拉来着,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他说,先生,你实在要走,我用马车送你,乌山村走大路,老远了,抄近道,需翻山,你刚受风寒,怕是翻不了山。

老木的步步紧逼,一种悲凉的绝望从我脚跟直往上窜,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我带的钱并不多,康兵提醒过我,说山高路远,要小心,钱别带太多。我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

我把钱递给老木,我说:钱全在这里了,你要觉着不够,赶明儿来学校找我。我的语气很尖刻,声音很高昂,我甚至情绪有点失控。

老木像是受了侮辱似得,他提高了嗓门:先生,你以为俺你是图你钱……我用更大的嗓门回击:难道不是吗?

争执喧哗间,我听见康兵的声音。

这是我没想到的。

康兵定是听见我和老木争吵的动静,他在院门外捶着铁门,大喊:韩老师,是你吗?发生啥事了?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大声接过话,生怕外面听不见,我喊着:康兵,是你吗?不等我反映过来,老木率先把门打开,我跟着冲了出去。

冲到院子,我就大叫着:康兵,这个农民缠着我,不让我走。

康兵一使眼色,身旁两个高大的男人窜了过来,一人一边,架着老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什么?啊,想敲诈勒索吗?也不打听清楚!随手就一扔,老木像只鸭子,扑倒在地。

康兵快步过来,抓住我的手,嗔怪着:韩老师,你看你,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多危险呀!说着,他满脸怒气转向老木,厉声责问:你把韩老师怎么了?

老木爬起来,拍拍灰尘,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说:算了,我们走吧!

院外的马路上,我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老木顺着土路快速奔跑着,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奔跑的同时双手举着衣服,不停飞舞着。

身后,窄窄的马路上空弥漫着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

忽然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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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3发布于 12-26 01:43 较早前
7

赵小良不在家,他爷爷病在床上,听说老师来了,挣扎着起来给我们煮荷包蛋。我们过意不去,问清赵小良背煤的小煤窑的确切位置后,逃似的离开了赵小良家。

乡野里一片秋色,远山像高大的墙壁一样立在我们四周,起伏的土地因为收割之后而显得空旷和寂寥,风在草间、泥土间一路滚过,空气便显得饱满而芬芳。我和康兵都无心欣赏秋后原野的景色,看看天到下午,不由加快了脚步。

小煤窑到了。

康兵却不愿走进小煤窑的院子,我以为他是怕脏,便让他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一个人进了院子。

当我看到赵小良时,简直认不出他的模样,他穿着破旧的衣裤,整个人都是黑糊糊的,只有眼白和牙齿还见得出原色。

他拖着背篓爬到地面上,一眼就看到我,他第一个反映是不停地拍打身上的烂衣服,衣服上的煤灰扑起来,呛得他直咳嗽。

我喊他的名字,他尖叫一声,然后,放声大哭。跟在他身后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嘴里骂着什么,赵小良重重栽到在地,我赶忙跑过去拉他,手上立刻变成煤黑色。

那个踢赵小良的男人是煤窑的帮手。

我把另一个男人,赵小良的父亲叫到了一边。

我们站在离小煤窑很远的地方说话,那里风很大,把那男人身上的煤灰吹起来,几次迷了我的眼睛。我说了很多话,想劝他让赵小良回去读书,可他除了默默抽烟,竟一声不吭。

后来,连我自己都有些绝望了,我说,我带了你儿子的作文,你自己看看吧。说着把赵小良的作文本递给他,他接过去,却没看,半天才“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不识字。

从他满是煤灰的脸上我看不到尴尬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藏在黑色面孔后面的自卑,这让我心里无端地一疼,拿过本子,说,我给你读吧——

“爸爸每天去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谁家的煤窑出事了,我妈妈就哭,我和妹妹也跟着哭。”

我再次抬头,看到那煤球一样的男人在捏鼻子,我没话说了,和他一样难受。他伸出手拿过本子,茫然却认真地盯着那些陌生的文字。好久他才说,家里穷,没钱让孩子读书了,韩老师,你是好心我知道。

我不说话,心酸得不行。

他把手里将要烧尽的烟头扔掉,下了决心似的说,韩老师,你先回去,我让他明天就去上学。

康兵在外面等得久了,有点着急,就进了院子,我出来时,刚好见他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肚皮男人在说话。

看到我过来,他立刻奔向我。我们一起往外走,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挥挥手说,等哪天带韩老师回家来玩。

我很疑惑,边走边问他那人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我爸爸。

我猛地停住脚步,问,你爸爸?

他点点头,我又问,这小煤窑是你爸爸开的?

他又点点头。

我接着问:赵小亮在你爸爸开的煤窑背煤?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说,我不想说。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他这话给鼓动起来,我说,你为什么不想说?他像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让我更恼火了,我甩开他一个人往回走。

我没坐康兵的车,自己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了学校,一路上的复杂心情差点没把我折磨死。

这些山里人怎么都这样,样子看着老实、纯朴和善良,内心却复杂的很。你看看这个老木,一脸憨厚淳朴样,和善的就像邻家大哥哥,都他妈做给你看的,心里惦记着你兜里的这点钱。

再看看康兵,起初看见我,羞涩得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陌生男人,和他说话,口未开,脸却红了,像个小姑娘似的。都他妈装的,出门就是黑色轿车,走哪都有高大的打手跟随。那天说什么不能陪我去家访,家里突然有急事,八成是已经知道小良在他父亲开的小煤窑背煤,提前回家是不让我发现实情。

虚伪的伪君子!

本来,想到老木是那种人,我就够丧气,够万念俱灰的了。突然又冒出个康兵,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我不敢想,我害怕要是去想,会突然像个疯子般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

那晚,康兵没有回来,我睡得很不踏实,每次轻微的响动都会让我惊醒,几次跑到门口才听出那并不是他的脚步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下宿舍楼,走到操场,我就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老木。

看见老木,我就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这大清早的,这么个大活人,怎么说出现就出现了,像变魔术一般。

我楞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我就意识到,老木肯定是要钱来。

本来,我是要说:老木,你还是来了,要多少,等着,我给你取去。这话我已经想好了,就等着说出口。

只是,老木抢先了一步。老木抬头,怯生生看着我,说,先生,我来只是想提醒你,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记住了,千万别喝!说完,他掉头就走,走得很急,很火速,好象前面有一堆金条等着他去捡,不等我回过神来,已远离我的视线范围。

一个月内不能喝酒?

我嘀咕着这句话,拎着水瓶往水房走。下台阶,碰见了敲钟的刘老师,我问刘老师,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不能喝酒吗?

刘老师反问:韩老师,你被狗咬了?

我点点头。

刘老师严肃地说:不能喝,可不能喝,一喝酒疫苗就失效了,山里狗多,你可得注意点!

这时,校长过来,看见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校长说:韩老师,昨天下午有你电话。

我很快想到了崔博,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打来的。

校长说:是个男人的声音,昨天下午打好几遍了,还一个劲儿叮嘱要我转告你别喝酒,千万别喝酒。谁呢这人,真是的,年轻人嘛,喝点酒咋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校长后面的话与其说是说与我听,还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

我倏地想起,离开时,老木顺着土路在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后面跑呀跑,双手还不停飞舞着。

难道,他是提醒我别喝酒?

想到这,我心一紧,鼻尖开始发酸。我为自己的小人而惭愧,为老木而内疚。而当我想到老木驾着马车,不停抽着马屁股,一大清早心急火燎赶到镇上,就为告诉我这句话时,我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二十多里的山路啊,准是天没亮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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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4发布于 12-26 01:44 较早前
8

从小煤窑回来以后,我和康兵像隔了一堵墙,我不再去他那里吃饭,自己动手做饭是很辛苦的事,没经验,常常把饭做得难以下咽,最后索性每天以泡方便面凑合。

其实我心里很想和他说话,在小煤窑时的冲动早已淡然,况且他对我隐瞒他的身份,隐瞒他父亲的身份,一定是有他的难处,我又怎能强求?可想归想,我却一直忍着不先找他说话,

总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那天中午,下了课,回到宿舍,本想泡方便面解决午餐的我,把饭盒一扔,一气之下,去了镇上的小餐馆。

由于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热闹,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

路过乌山大桥时,我看见了老木,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秋衣,一头乌黑而干净的短发,目光则像黑猫警长一样,透着尖锐、正直、磁性。他正低着头和围着他的人群在交谈着什么。

我一直觉得欠老木一个情,恰恰,我又特不愿欠人情。

老木的出现,正如庞德说的地铁车站走出来的阳光照着的湿淋淋的花朵。

我快步过去,喊着老木。听见喊声,老木抬头,视线越过人群,说,先生,是你?随之还以惯常的微笑。我拨开围着他的人群,来到他跟前。老木清瘦了一些,透着男人的干练。

老木是来集市卖凳子的。

老木手很巧,会做木工活,每当农闲、阴雨天,他就举着斧子在家叮叮咚咚敲了起来。椅子、凳子、小木桌、锅盖,攒够了,用马车一拉,每次都能换个千儿八百的。

看着这些精雕细琢的木凳,我爱不释手。我说,老木,行啊你,这些我全要了。老木连忙摆摆手:“先生,你要喜欢,随便挑就是了。”

我说:“喜欢,当然喜欢。”

我告诉老木,学校的会议室刚翻新,正需要一批木凳,这些还不够呢。

老木显然是被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吓着了,他竟然主动拉起了我的手,不停来回搓着,然后用简单重复的微笑瞅我。

本来,我是要请老木吃饭的,他死活不答应,只好作罢。

他把凳子拉到操场,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了。

我把学生叫来搬凳子。会议室翻新是假,我的学生需要凳子是真,有好几个学生几乎是半蹲着听课,一节课下来,双腿酸得像三岁小孩,走路也不会。

没办法,学校太穷,反映好几次,一直没解决。

指挥学生搬凳子时,康兵过来了。他很是好奇,好奇到忍不住主动和我说话。他问:“咦,韩老师,学校发新凳子了?”

我说:“是呀,需要吗?匀你几个。”

他摇了摇头。

几分钟后,他就跑来找我,劈头盖脸就问:“韩老师,这凳子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原来他去学校要凳子了。

我看隐瞒不了,就告诉了他实情。他像不认识我似的,女人突然看见老鼠般,尖叫了起来:“哦,天啊,韩老师,你被骗了,这些凳子五百块也花不上的。”

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他诅咒着老木,说老木是黑心的农民,将来会不得好死。

我听了很不舒服,我说:“无所谓了!”本来就是嘛,毕竟我是从城里来的,再穷也不差那点钱。

我当然清楚,这些凳子根本不需要两千块,我只想还老木一个人情,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一个农民。

只是,当老木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后,那种急不可吱的表情还是让我难受,如哽在喉,像吃了一只苍蝇。

我对自己说,他不过是个农民,一个扛着锄头种庄稼的农民!

仅仅几天,老木就找上门来了。

一晃眼工夫,老木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脸颊和下巴的胡子连成了黑黑的一小圈,虽不明显,却也依稀可见,他定是好久没刮胡子了。

老木小心翼翼,从上衣里面的兜掏出一个用白色薄膜包好的纸包。老木说:“先生,我是来还你钱的。”

我一惊,忙问:“还钱?还什么钱?”

老木说:“就上次买我凳子的钱。”

我更是惊讶了,我说:“钱已经给你了,还给我干啥,再说了,我是用这钱买你的凳子,又不是白送你。”

老木说:“先生,我知道你是想还我人情,我打听过了,学校会议室没翻新,不需要什么凳子,再说了,就算需要,这些凳子也花不了这么些钱。”

我眼皮一翻,我问:“那需要多少?”

老木用低低的声音回答:“给我两百块就好了。”

我眼皮翻得更厉害了,我说:“可不管怎样,你已经收了!”我说这话时,有点不近人情,似乎埋怨他的贪婪,而也确实如此。

老木低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在虚心接受老师的批评。碰巧,有个初三的同学路过,他叫了声:老木!老木哎的应了一声,抬头,发现并不是我在叫他,慌乱又低下头。

无论怎么劝,老木怎么也不肯收这笔钱,最后,他硬塞进我的兜里,不等我拿出来,像个孩子,一溜烟疾走而去。

晚上自习课,我值班,进教室前,我看见那个喊老木的初三学生。我问他:“你认识老木?”学生说:“我和老木是一个村的。”顿了顿,他又说:“咦,韩老师,你怎么认识老木?有次,我回家,老木特意跑来找我,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我又是一惊:“打听我的情况?”

学生说:“是呀,他先是问我‘学校的会议是不是在翻新’、‘需不需要凳子’,还问我,‘先生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发烧?’……他似乎很关心你。很奇怪,韩老师,他怎么称呼你为先生呢……不过,前几天,他弟弟因赌博,被人拿刀砍了,目前还在镇上的医院住着呢!”

学生的话让我震惊。

下晚自习课,回宿舍,碰见康兵,康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我:“韩老师,那个农民找你了吗?”

我没回过神来,我问:“农民?哪个农民?”

康兵说:“瞧,转眼就忘了,就那个卖你凳子,收你2000块钱的农民了!”

“哦,你说老木呀。”我应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忙问:“你找他了?是不是?”

康兵说:“太黑了,咋能那样呢?再缺钱也不能那样。”

“所以你逼他把钱还给我?”

我有点怒不可遏,尤其当我从那个学生口中得知,老木的弟弟被人刺伤,他是为了救他弟弟时,我就更显得火冒三丈。

我不是为了老木而冲康兵发火,我是不喜欢康兵那种瞧不起农民的轻蔑态度,以及他那种利用家庭背景,不动声色就干涉别人事情的自以为是——他竟然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帮我要回那笔钱,还得意在我面前邀功。

“韩老师,你被那个农民骗了,自己还不知道!”康兵满脸的委屈,“当心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和他争辩。叹了一口气,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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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09-12-26 01:44发布于 12-26 01:44 较早前
9

我去镇上的医院找老木时,他正和弟弟锁子交谈着什么。我还看见了老木弟弟的媳妇英子,就上次飘进厨房喊他“哥”的女子,她是领着五岁的儿子皮皮来看锁子的。

很多事情,后来才知道。

老木的弟弟陈收,小名锁子,小老木三岁,是个嫖女人成隐,嗜赌成性的家伙。俗话说,嫖赌嫖赌,这人,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肘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在一次嫖女人行为东窗事发后,锁子变得更喜欢赌了,经常是双脚不沾家,不赌个昏天黑地、输个精光绝不回来。每次赌输回来都是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如果说,锁子的嫖女人行为让老婆英子脸面无光,锁子肆无忌惮地赌博则让英子对未来生活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赌博中,锁子因争执,与对方发生口角,事态升级后,双方动起了拳头。这年头,谁都不是好惹的,是只王八还会用脚扒拉扒拉沙,何况是个大活人。对方一怒之下,拔出了尖刀,猛地刺向锁子。

锁子的老婆叫英子。别人对她说,你老公被人用刀砍了,快死了。英子眉毛一挑:死了才好哩。别人又对老木说:你弟弟被人用刀砍了。老木头也不抬:死了才好哩

同样的回答,却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英子说“死了才好哩”是真希望他死了,死了省心啊,又嫖又赌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英子撇撇嘴:“是啊,死了好,死了我就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咋地?想来闹洞房啊?”

老木说“死了才好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不真希望他死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英子在一起了。”老木听了,不说话,立刻放下锄头,把浑身是血的弟弟送去了医院。

关于老木和他弟媳英子的故事,我后面会再阐述。

医院里,见我,老木满脸诧异,脸带腼腆地说“先生,你怎么来了?”不等我开口,旁边一个瘦个子男人凑过来问:“哥,谁呢这是?”老木瞥了他一眼,说:“先生,学校的教书先生。”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那个喊老木哥的男人一眼。

这个男人就是锁子。

个头并不高,身材也还算匀称,他的皮肤有点黑,头发微微卷曲着。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些傲慢和野蛮的味道,青紫色的厚嘴唇在细密的两撇茸须下微微凸,而且下唇微微往外翻翘着,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道感和赖皮相。他的眉毛又浓又黑,两眉之间的距离非常的短,仿佛要紧紧连在一起了,露着些许凶恶。

我把水果递过去,我说:“老木,听说你弟弟住院了,过来看看。”

老木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他面前,更没想到我是拎着水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或许,他这辈子就没有人拎着水果来找过他,何况还是个城里来的教书先生,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局促着脸。

锁子见状,把手伸了过来,老木打掉他的手,轻斥道:“锁子,先生的东西不能随便收。”

我把水果甩进了那个叫锁子的男人的怀里,把老木拉到了医院外边的院子。

我掏出那包被老木包的密不透风的钱,我问:“老木,学校的康老师找过你?”

老木问:“康老师?”

我说:“就是上次上你家找我那小伙儿。”

老木似乎明白过来了,老木说:“先生,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把钱还给你……”

“你先告诉我,他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

见我直直地盯着他,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没有,真的。如果不是锁子被人砍了,我说死也不会收你这么多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再拿不出钱来,锁子就要死在医院了。我是想,一旦凑足了这钱,就过来找你。”

我被老木感动了,同时也为误解老木而心生愧意。

不错,老木是个农民,但他是个老实、善良且简单的农民,并不是康兵所说,是个黑心的农民。

我把这包钱塞到老木的手里,我说:“老木,这钱你拿去吧。”

“不,先生,我不能要。”老木赶紧又把钱塞了回来。

“你现在不是需要钱吗?就当是借你好了!”

“先生,谢谢你,锁子的医药费够了,医生说他没啥大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你这钱哪来的?”

“我……”

“不方便说?”

“不是,我把家里那匹马卖了。”

“你把马卖了?”我失声叫了起来,我很清楚,马对老木的重要性,除了耕地、驮拉东西外,还是老木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村里离镇上很远,平时有个急事、险事啥的,全仗着这匹马,“你咋能说卖就卖了呢,不行,那匹马救过我的命,你必须赎回来。”我像是命令般对老木说。

老木说:“等我有钱了,再买匹新马。”

我生气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犟呢,先把马赎回来,有钱了再还我不也一样吗!再说了,你还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你,我的尸骨或许还在山洞里躺着呢。”

听我这么说,老木不再说话了,低头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快速把钱塞进他兜里。

我说:“老木,收下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先生’吗,我知道你尊重我,敬重教书的人。我呢,没别的意思,就想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想啊,作为一个教书的先生,就必须对他的救命恩人表达谢意,否则你要他怎么去面对学生呢?他的学生要知道你救了他,他却在你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还配当一个先生吗?他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面对他们呢?”

老木抬起了头,眼睛湿湿的,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被我阻止了。我说:“老木,回去吧,我该走了,有事来学校找我。”

老木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仅仅隔了几个小时,老木就真来学校找我了。

我是去校外的卖店买东西时发现老木的。我当时并没看见老木,只看见康兵在学校大铁门的角落和谁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那个人被墙壁挡着,只露出一个侧影。

我之所以说康兵和对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是因为我看见康兵的手在做着一些激烈的飞舞动作。

康兵就是这样,平时少言寡语,一旦和谁争执起来,就会变得异常激动,双手不停飞舞着。

我很好奇,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老木。

看见我,康兵神色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康兵说:“韩老师,我们只是无意碰见,打个招呼,说说话而已!”

我没有理会康兵,径直走向老木。

我说:“老木,你来了,找我有事?”

老木先是看了康兵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拉了拉老木的手,我说:“老木,走吧,陪先生去趟镇上,先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和老木并排着往镇上走,身后传来康兵气急败坏的声音:“韩老师,别相信他,你会吃亏的。”

镇上常去的那家小餐馆,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我给老木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当我端起碗,要敬他,老木似乎想起了什么,突地把碗夺了去。

“先生,”老木严肃认真地说,“这酒你不能喝。”

老木这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很有意思,感觉特别好笑,好笑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可爱,我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励,歪着头,笑眯眯地问:“老木,怎么了呢?你救了先生的命,不该敬你?”

老木似乎也受到了某种鼓舞,一改刚才认真表情,憨厚地笑了,老木说:“还有三天,三天后我一定陪先生喝个痛快!”

起初,我没听明白,拉了拉老木:“什么三天四天的,我现在就要和你喝……!”话未落,怔住了,我突然想起老木那天一大早就跑来找我“记住了,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啊,千万别喝!”

他还一直惦记着啊!这一惦记,就是整整27天。

我楞楞地看着老木,水样的东西要溢出来时,我慌忙坐下来,低垂着头,我怕自己一抬头,会像个女人般,哭个稀里哗啦。

老木一口气喝了一碗酒,喝完,他用手抹了抹嘴角,老木说:“先生,老木找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一直憋着,不说出来,我不痛快,我心难受,我自责,我睡不着觉!”

我说:“老木,瞧你那样,好象天要塌下来。”

老木说:“再不说出来,不等天塌下来,我人塌下来了!”

原来,山洞里那只突然出现的面目狰狞的狗,其实就是老木自己养的狗。几个月前,这只狗因发情,离家出走了。

后来,狗虽回来了,却有点不对劲儿,经常发疯乱窜,见人就吠,还总做出随时攻击的姿势。村人都说,这狗定是和野外的疯狗打过架,传染了疯狗病,要求老木将其处置了。

一天晚上,老木拿起菜刀,趁狗不注意,一刀砍了下去,不料,砍偏了,狗被削掉半拉鼻子后,嗷的一声,飞速逃窜了,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老木每天都在担心,担心那狗到处乱跑咬着路人。为此,良心不安的他还自己花钱,特意从镇上买了一批狂犬疫苗放在了村卫生所,嘱咐那个黄医生,一旦有人被狗咬伤,马上免费注射疫苗。

现在想来,那天在山洞,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往老木那边移,那只狗定是以为我要攻击它的主人老木,一下就扑了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腿,咬伤了我的脚踝。

老木说:“先生,那天非逼你留下,我没有恶意,更没图啥,我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刚受风寒,抵抗力差,一旦抵抗不了狂犬病菌的袭击,麻烦就大了。我担心啊,更是害怕,咋说我也是狗的主人,你还是教书先生,我不想一个教书先生有啥意外……”

老木的一席话,让我一下满脸通红起来。

想起那天,我尖酸而有刻薄地冲老木大喊大叫“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我羞愧得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

我抱着老木,把头埋入他的怀中,我说:“老木,对不起,是先生误会你了,你是个好人。”

说着,眼泪像潮水漫过我的脸庞,我的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回到学校,康兵就过来找我,样子很急切。

康兵问:“那个农民对你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我是想说:康老师,我还真以为你去医院找老木了,逼他把钱还我呢。

但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康老师,他姓陈,叫陈丰。”

康兵说:“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去找他了,还说我威胁他把钱还你?”

我满脸惊讶,记忆里的短暂搜索后,老木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见我如此惊讶,康兵以为他一语中的,继续说:“是吧,我猜这个农民就会这么说,他肯定还说了,我强行阻拦他,不让他来学校找你……韩老师,你真得小心这个人,看着老实巴交,其实满肚子的坏心眼。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城里人,人生地不熟的,小心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说:“康老师,他是个农民,但他有名字,他姓陈,叫陈丰。”

我很不喜欢康兵那种农民来农民去的叫法,感觉像浮在水面的皮球,使劲压下去,一不小心又浮上来了。

其实,老木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似乎还极力在维护着康兵的形象,而我,也相信了老木的善良。

但一个本质上不善良的人,无论别人怎么用心去维护和偏袒,他那些潜藏在内心的不善良的东西,还是会一点一滴,表露出来。

表现形式为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给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平装本是给另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我属于前者,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老木属于后者,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只是,善良的老木,在容忍着这种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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